昏天黑地却又自由自在的革命,似乎突然就结束了——完全像广场上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显出了我的原形。
我第一次发现我住的城市太小,你简直就无法找到一个藏身之地。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捉拿我的声音,成千上万的政队开始了大搜捕。他们在深夜出其不意地砸你家门,进行搜查,后来发展到挨家挨户地抄,名日拉大网。因为各种各样的坏人实在太多。这个办法相当好用,最狡猾的阶级敌人也无法躲藏,我的那些哥们儿差不多全被捉光了——在专政队的棍棒下,他们反戈一击,把所有打架斗殴的罪行都推到我身上,使我的凶恶形象又放大了一百倍。可恨的是那些街道主任,他们领着专政队挨家挨户搜查;还有那些可恨的派出所所长,他们一旦被专政队结合,便露出凶相,从口袋里掏出花名册——原来这些家伙一天也没闲着,别看革命激烈的年代他们躺倒装死,实际上他们暗里干得更欢。凡是他们管辖的街区,谁家干什么,谁家偷什么,谁家说什么坏话,谁家的小子打架斗殴。他们全记得清清楚楚,连年月日几点几分都不差,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家伙的敬业能耐。
据说在民权街派出所,光我自己的材料就有一百本书那么厚。那个可恨的所长曾被造反派打得鼻青眼肿,却依然忠于职守。
我在城市里躲来躲去。最后怎么也躲不下去,便跑到海边。幸好我们这个城市有个宽阔无际的大海,能让我自由自在地呼吸。
在海边,我毫不费事就找到老板鱼。这小子的身子尽管还像老板鱼那么扁,但人却长得出息了。高鼻粱大眼睛,上宽下窄的体型,完全可以去跳革命芭蕾舞。我觉得我不能再叫他老板鱼了。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郑为民,挺那么有革命意义。可是,郑为民这小子却对革命的事一概不知。他甚至认为,无论是卖臭豆腐的还是修鞋匠,只要是犯了错误就是走资派。
然而这小子却乘革命之机大发其财,他将我们城市周用的一圈海全扎遍了,海参鲍鱼多得用麻袋装——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都开放了,管你是公家的海还是私家的海,管你是围家养殖场的海还是公社养殖场的海,连军港里的海湾,这小于也能自由地进出。
现在自由了!郑为民兴奋地对我说。哪个海湾的海参大,就到哪儿干,军港的鲍鱼个头像烧饼那么大,捉一个真过瘾!
这小于对革命感激得要命,他说他就怕革命结束下,我说你就放心吧,广播上不是天天喊,永远革命万万年吗?
我问他怎么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军港。他说他有法宝,说着便掏出一个揉皱了的红袖标,我一看是“仍从容”战斗队的——这个战一上一队和我姐夫是一派的,也被土坦克打得丢盔卸甲。
你要是在城里亮出这个袖标,立刻就能叫人一枪打死!我对郑为民说。
这小于吓得蹦一个高,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回答他,我觉得我也说不那么清楚。
不过,这个破袖标在偏远的海边倒很有威力,老渔人见了他吓得不敢吱卢,站岗的军人也敬它三分。
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往胳膊上一套,保险没事儿——护身符!郑为民又小心地将袖标塞进裤兜探处,说是刚二十个海参换来的,不能丢。
我饱餐了一顿炭火烧海螺,便躺倒在沙滩上昏睡,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舒舒坦坦地睡觉。
软绵绵的沙滩使我很快进人昏沉沉的梦中。姐姐来列我的身边,用湿热的水给我洗澡。好像我还是很小那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任姐姐用细柔温热的手掌摩挲我。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忽儿。姐姐突地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嘁我,但声音却越喊越近。终于我醒了过来,发现是郑为民在急切地喊我。他说他以为我死了,他说他踹了我一脚,竟然还不醒。
暖和和的太阳晒得我浑身瘫软,我坐了起来,却义无力地躺倒,看来这些日子折腾得确实不轻。我很快就想起满城市都存喊抓陈胡子,突然就有点烦躁起来现在要是退回到水泊梁山时代,那就太棒了,我立即就上梁山投奔宋江。
郑为民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叫,他说他先下海干了,只要他在水里举手摇动,我就得赶快下海给他往回运货。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看着这小子朝海里走去。郑为民全身披挂整齐,水镜、鱼枪、脚蹼和装海货的网漂子,郝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潮在轰轰作响,这响声贴着平坦的沙滩有节奏地涌来,像无形的浪涛冲击着我的全身。渐渐地,我软散的肌肉肝始往筋骨上凝聚,四肢也往一起收拢。躺在沙滩上看奔涌的海浪,格外壮观无比。那一排接一排的浪涛,仿佛是通向天边的阶梯——你绝对可以踏着这蓝白相间的阶梯,上天人地。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霍然跳起,在沙滩上猛烈地踢打一阵,然后纵身扑向轰轰隆隆的海。我亲呢而疯狂地拍打着浪花,浪花也亲呢而疯秆!地拍打着我,真叫你有着说不尽的快活。清凉柔软的海水似乎透进我的汗毛?上,渗到我的筋骨血肉里面,淘洗着我的乏累和燥热。我感到我完全同海水溶化在一起,既自由自在义充满力量的涌动。
我绝对象个野人一样在海边流浪,炙热的阳光和苦咸的海水改变了我的面容。如果我立在海滩上不动,你绝对会把我当作一块粗粝的礁石。我那杂乱的头发和胡须,完全像一丛丛海草。,郑为民说城里到处捉我,当然也在抓别人,被捉到的人就挂着牌子游街。城里从早到晚都在批斗游街喊口号,挺那么热闹的。郑为民说,没想到你小子也是个走资派。我笑得要死,又气得要命——这小子对革命确实一无所知。
我要郑为民去我家看看。他回来后惊慌失措,说我家门窗上交又贴着封条,上面还盖着彤红的革命委员会大印。他说民权街的电杆上还贴着标语,誓死抓住陈胡子!这使我气愤得咬牙切齿,几次发狠想冲回城里。我要把那些封条和标语全都撕得粉碎,并同专政队拼命,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反正我是个坏蛋了,就此坏到底一像样板戏李玉和那样,宁死也不屈。
郑为民总是死死拽住我,他说躲过这一阵就好了,现在干什么都是一阵子,就像下雨打雷。时间一长,坏人也就不坏了,好人也就不好了。
但我继续躁动不安,我为我的姐姐担忧。我是个坏人。难道我姐姐也是个坏人吗?我老觉得我姐姐从海岛回来后,被专政队捉去做抵押,只有我回去才能赎回她。另外,我也为我那革命的姐夫感到奇怪。他要是死了,肯定是革命烈士;要是活着,当然更革命了——看我姐夫的面子,也不能把我家贴上封条。
郑为民牢牢地拖着我扎猛子碰海货,有我这么个帮手,他干得格外有劲儿。这小子两十眼珠子光盯着海货,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告诉我他有个对象,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可惜被下到农村去。他正想法给办回城,办回城的唯一方法是给农村各种各样的领导买缝纫机,买手表和自行车。因为这个姑娘的父母都是走资派,所以更要买得多一些,否则不好办。郑为民之所以发疯般地往海里扎猛子,就是为买这些东西而攒钱。
我被郑为民的找老婆精神彻底感动,这小子几乎和我讲了一百次——他说那样美丽的姑娘绝对不适合下农村。因为她的皮肤也绝对美丽,美丽的皮肤当然经不住农村的跳蚤和蚊子。郑为民几乎要哭了,他说他对象全身都起红疙瘩;更可怕的是下稻田的脏水里干活,皮肤溃烂得刚剐了肠子的海参。
郑为民捶胸顿足,我死活也要给她办回来,否则她绝对会死在农村!……我决定也为那个美丽的姑娘拼命,尽全力跟郑为民碰海。我甚至又偷偷试着扎猛子,当然还是不行,我气得都想用鱼枪打自己的肚子。
但是,海货越来越少了。激烈的革命一旦平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大梦初醒。除了批斗和被批斗的人以外,全城里的人都奔向海边。他们发疯地搜刮海滩上的一切,像成千上万个活动的剃上,把海滩刮了个溜溜光。最后又向海里进军,犹如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海水里跳,连蚂蚁那么大的海参崽子也捞上来。
然而,有一个海湾却依然富有,像黄瓜那么大的海参安安静静地躺在海底,没人敢动。因为那里有一个老疯头把守。我和你说过,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开禁,那些可恨的管理海湾的官儿全被打倒,下面的喽罗自然走散。可老疯头却一直忠于职守,他的顶头上司全都打倒了一百次——他却不倒。这个老东西视死如归,敢和所有的海碰子拼命。他的眼珠子浑浊得似翻起泥沙的海,一点光都没有,却什么都看得见;而且嗓门洪亮得赛过革命派的钢铣喇叭,吼得满海嗡嗡响。最可怕的是他那两只脚板子,绝对赛过野猪蹄子,能在粗粝的礁石上飞跑。退潮以后,海滩上竖起一片牡蛎壳子,尖刀一样向上耸立。海碰子即使穿着鞋在上面走,也跌跌撞撞。可老疯头却能在上面飞跑。当你看到那两只肉脚板子踩得牡蛎壳尖嚓嚓作响,竞不出一点血丝丝,真叫你惊心动魄。老疯头经常在海滩上连吼带叫地飞跑,所有的海碰子都被他追得狼狈逃窜,屁滚尿流。
最使人吃惊和佩服的,是老疯头不怕红袖标。管你足风雷激云水怒仍从容什么的,他全不怕。你即使全身都戴满了红光闪耀的袖标,他也视而不见。他只认一样东两——介绍信。这老东西要的介绍信却又只能是原先没激烈革命的那份,是一个什么经理批的那种介绍倩。那个经理像死狗一样,被孥政队在大街上拖来拖去,绝对开不了什么介绍信,老疯头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瞪着浑浊的老眼,要看介绍信。
有一次一个革命派的司令拉着武卫队到海边弄海参。老东西不识泰山,不知天高地厚地伸着手,要什么经理批的介绍信。
革命派的司令大怒,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听走资派的!他命令武卫队“帮助”一下认不清革命形势的老疯头,武卫队只“帮助”了五分钟,老疯头却跛了半个月。
谁也猜不透老疯头为什么这样忠于职守——据说他才挣五六十块工资。其实革命革到这么激烈的程度,你就是问家躺在炕头上享福也照拿工资。然而,老东西却依然傻干。有的海碰子知道他爱喝两口,便买了酒和肉去买动他,要他给个方便。但老东西死活不收,却义被酒馋得直砸舌头。那时买瓶好酒比我学扎猛子都难。有人便故意在老东两眼前打开酒瓶喝一口,响亮地吧叽着嘴巴。老疯头急得掏钱央求人家卖给他,叫你哭笑不得。没舟法,大家只好叫他老疯头,连他老伴电这么叫,并扬言要与老疯头离婚。
为了救那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我和郑为民决定去和老疯头战斗。开始,这小于有些打怵,说老疯头太厉害了,只要有一口气他就和你拼,你还能打死他不成?
我不管这些,骂郑为民没出息。我说要是我有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就是一百个老疯头也奈何不了我一一真的,要是林晓洁需要海参,我绝对拼命。
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并事先去老疯头那儿侦察了一番。没想到老疯头现在更惨,连他那只看海的小船也被人家烧掉了。这对我们大有好处,因为老疯头不会游泳,没了小船他只能在岸上千叫唤,我们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早晨潮,趁天还没亮时就从旁边的海湾偷偷游过去。下水之前我和郑为民把脱下的衣物埋进沙滩下面,以防不测。
天刚一亮,潮水就退到了尽头。海面静得像块玻璃,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使你想起民间传说中的仙境。不过,我们不敢想什么仙境。因为我们此时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身子和脑袋尽量埋进水里,以防岸边的老疯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