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使我有点吃惊,想不到李金贵这家伙还能喊出一声妈来。在我心目中,他是个比阶级敌人还阶级敌人的坏蛋,这样的坏蛋是没育爹妈姊妹的。
我不由得有些可怜起这个家伙,我想起他也许有个姐姐……我这个人有时挺重视这方面的感情,问题是那个缠在腿上的老东西不知死活,反而变本加厉地撕缠我。
妈!松手!——李金贵有点烦躁地大喝一声。
老东西刷地松开手脚,战战抖抖地站起来,小眼睛警惕地斜着我你回屋去!李金贵挥了挥手,看来他在家里挺有权威,连他妈都得听他的。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俩,另两户人家还是没动静,不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却贴着大大小小的脸,像扁平的玉米饼子。
李金贵开始和我套近乎,先是递烟给我抽,后又邀我进屋里坐,甚至还提到吃午饭。看到他满身灰土和青肿的脸,却义说着恭敬我的话,我有点挺不住了。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尽管李金贵这家伙样子很卑琐,但那低三下四的态度却叫我受不了。再这么下去,我就无法愤怒。幸亏这家伙一面说软乎话却又露诡诈的神情——来来他不怎么明白我为什么打他。
我借机把脸一横,直截了当地点出孙业成的名字。警告他说,要是再动孙业成一指头,就把你家踩平!踩平是当时痞于们的行话,意思是彻底干掉。而且我还强硬地命令他立即放孙业成回家——我以为这家伙会连连点头答应。谁知他却说不行,因为孙业成是反革命,释放一个反革命他说了不算,即使说了算也不敢释放。
我气坏了,威胁他说,只要他再敢说一个不字,立即叫他腿断胳膊折。可是,这家伙却勇敢起来,不断地表示,打死他也不敢释放——其实他世想释放孙师傅,但他没这个权力。不过,李金贵看我真要来狠的,便又再三解释说,从今后决不动孙师傅·指头,并让大夫给孙师傅治伤。总之决不让孙师傅再遭一点罪。
这家伙一口一个孙师傅地叫唤,把我的气愤也弄没有了。另外,我确实感到,就是打死他也放不了我姐夫。
从李金贵的四合院走出来,我有些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挺了了不起的,能凭着一身武艺打天下。这实在得感谢刘剑飞,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我有些想他。
大街上挺热闹,红旗飞舞,战歌飞扬。各种各样的单位全都在高声广播革命理论,成千上万个喇叭在我们这个城市轰鸣。钢铁厂的高炉顶上安了个全世界最大的喇叭筒,是工人们用一个像房子那么大的大钢罐改制成的。这个大喇叭广播起来,绝对地惊心动魄,方圆几里地全是雷声滚滚,你什么也听不清。再加上喇叭筒顶上写着个大字:钢铁广播站。简直就所向无敌,百战百胜。
我在这充满革命战斗的吼声里走动,浑身不断涌起力量,这力量义激得我老想挥拳踢腿,跃跃欲试地总想与谁打一架,打架实在是件叫你兴奋得发疯的好事。我盼望有一大群阶级敌人冲过来,让我痛快地拼打一顿。眼前的阶级敌人很多,各单位门口经常排着一溜弯腰低头的坏家伙。但他们都老实得要命,像煤场的胖领导一样。打这些家伙没意思——就和打一块豆腐似的。
我买了两个烧饼,一面啃着一面逛,我好久没这么自在过。吃完两个烧饼,我劲头更足了,不打一架和干点什么简直就无法消受。正在这时,我看见了王胜利。
王胜利因为父亲出了什么问题,被从红卫兵队伍里开除出来。这家伙曾到煤场找过我,想抬煤挣钱。但一看那沉重的煤筐和庄弯的扁担,立即就逃之天天了。现在,这个倒霉的家伙鼻青眼膳,狼狈不堪,见了我还痛哭流涕。他说他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好人,却被当成坏人,押在单位革命学习班里。为此,他们全家受欺负。首先是隔壁街道主任,老找茬挑衅,说是他家的鸡窝盖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她们家的地方。革命运动以来,没人检查卫生了,我们这个城市突然养鸡成风,连五层楼的窗台上也吊着鸡笼子。不过,王胜利说他们家的鸡窝根本没占街道主任她家一丁点地方——问题不在鸡窝,而是街道主任故意找事。过去王胜利曾和街道主任的儿打过一架,是为买豆腐排队夹馅的纠纷。王胜利把街道主任的儿着实痛打了一顿——那个儿不行,公子哥儿,一打就倒。但这次街道主任外请痞子队的两个小子,会两下子,把王胜利全家连他妈带他弟全打趴下了。
王胜利越说越气愤,发誓要找几个哥们儿报仇。
我立即也怒火升腾,拍着胸膛要给王胜利出气,什么社会了,还敢这样欺压人!
王胜利愣住,摇晃着歪鼻斜眼的肿脸,他不相信我的能耐。我骂他有眼不识泰山,不用说两个小于,就是一百个小子也不在话下,我武艺高强。
王胜利半信半疑地领着我去他家,一路上不停地诉说那两个小于如何厉害,如何彪形大汉。这更使我勇气倍增,不用说别的,就为在王胜利面前显摆一下,也值得去打这一仗。不知怎么我想到林晓沽,要是她来找我——我绝对可以壮烈牺牲。
街道主任正在家里庆胜利,请那两个小子喝酒。王胜利他妈他弟却垂头丧气地躲在屋里不敢吱声。我更气极了,便想法在外面挑衅,把那两个小子引出来。我装作去看王胜利家的鸡窝,那鸡窝已被街道主任她家砸塌了,可从砌砖的印迹上不难看出,确确实实是盖偏了,占了街道主任她家的地方。不过,我不管这些。此时此刻,王胜利就是把鸡寓盖在街道主任家炕上,我也会认为有道理。
我怒气冲冲地寻找发泄的条件。正巧,在被砸塌的鸡窝上,街道主任压上一个垃圾箱,以示界碑。那垃圾箱不但偏过了王胜利家的地方,还散发着恶臭。我咚地一脚,把垃圾箱踢了个仙女散花,鸡毛蒜皮到处飞飘——于是,战斗开始了。
那两个小子首先奔出来,果然人高马大,袒露的胸脯上还刺着一盘龙:我不由一怔,才开始有些认真,也许这两个小于确实有点来头。这时,王胜利全家早吓得跑回家里,还把门关得紧紧的。我前脚虚后脚实,侧身站定;左手散掌右手握拳,抱臂在胸。两眼死盯,决不言语。刘剑琶和我交手对打时,全是这个架势。这个架势极有讲究,侧身是拳门切记的法则,不管打到什么程度,绝不能正面亮给对方,以防对方暗算下身。另外,这侧立也规范极严前面的虚脚,脚尖朝对方;后面的实脚打横,摆成丁字步。这种步架稳重,左右前后都不容易跌倒。刘剑飞教我这些路数,相当认真严格。所以打起架来,根本不用想摆什么架势,胳膊腿全自动找好方位。我现在才感到刘剑飞一招一式都要狠练的重要性,他实在是厉害。
那两个小子压根没把我放在跟里,他们开始并没注意我,而是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后来发现就是我自己,竟龇牙笑了。这使我备受污辱,怒气上涌。其中一个眼角有疤痕的小子抹着腰朝我走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找死呵!……我的心一下子放实了,打架时抹着腰的家伙全是完蛋货。等他走到近处,我猛地动手——我告诉过你,我是抱臂在胸,这个姿势看起来悠然自得,实际上暗藏着厉害。抱臂并不是随随便便抱臂,左手散掌在上,右手握拳在下。动于时,左臂扬起一掌朝对方打去,其实是虚打,用劲儿的右手拳,紧跟着打出去。那小子被我突地一掌打慌了,赶紧挥臂抵挡,亮出腋下。我紧跟的一拳掏了个正着,一下把那小子打歪了。但你并不能为此停顿,要一下打个彻底,我接着补上一脚,那小子立即跌倒在地。
另一个小子大吃一惊,吆喝一声扑上来。我一看,这更是个完蛋货。他竞傻乎平地张开四肢扑过来,整个前身全亮给我,我简直毫不费劲就可以叫他死过去。我没这么干,我有点可怜这个傻货。在他扑过来的霎时,我往旁边一闪,脚下轻轻一搪,稍往上一挑。这一挑的作用是让他脸先抢地,叫这小于·半时爬不起来果然,那小于面孔抢得一塌糊涂,捂着脸嗷嗽叫唤。我发现被我先打倒的那个小子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不起来,便过去踢他一下。谁知那小子叫唤得更厉害,连胳膊都不敢动。我才知道我那一拳打得狠了些。
王胜利全家来了精神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个得意洋洋地又砸街道主任家的垃圾箱,又放泼地骂街道主任。四周的邻居们都拢过来看热闹,并朝我投过来佩服的目光。有一个女孩子简直就直着眼看我,我心下好不快活。
街道主任吓跑了,听说去找派出所的警察,但始终没找来。因为派出所也闹革命,分成两派甚至三派,相互打斗,没工夫理别家的事。我对躺在地上的两个小于平静地说,老子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们他妈的去找有能耐的来!
我的平静也是刘剑飞教的,他说,拳要狠,声要轻,才有威慑力。
两个小子一口一个大哥地称我,并连连点头表示服气,井想与我交个朋友。我心里好笑极了——他们俩至少比我大二四岁。
王胜利全家死活拖我喝酒。我挣脱掉,当着全街的邻居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