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很难有忧愁,我很快就忘了香姐,甚至有时候还回忆与她在一起的愉快时光。另外,年轻人愿意交朋友,煤场又来了不少新人,在新招工来的那帮小子中,有一个我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不错的家伙,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至少有二十五岁。我很快就发疯地迷上他——一个人在青少年时期,最容易迷上一个人,而且必须迷上一个人。否则他就无法活下去。
他的名字叫邵凡,当时敢起两个字名字的人都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除非在报纸上才能看到。我觉得这个邵凡是有来路的,但我没问。他也不说,这家伙像母老虎一样,从不讲自己的过去。
邵凡沉默寡语,但唯独同我愿多说话。开始我并不理他,反而有些讨厌这个家伙,因为这个家伙太讲卫生一一抬煤时他总要戴个口罩,我讨厌男人太讲卫生,那绝对是资产阶级公子哥的作风,煤黑子是最瞧不起这种娇气的家伙。当然,按劳保规定,煤场每月发一个以罩的,但从来就没人戴过。因为只要戴上一天,口罩就畸煤灰一样黑,而且戴上它喘气也不顺。可恨的足邵凡戴的口罩却总是自的,原来这个家伙像个女人,只要有空就洗手绢、手套、口罩啦什么的,在黑糊糊的煤场上竟然想出污泥而不染,用煤黑子的话说:屁股上搽雪仡膏——瞎十净。为此,刚认识那阵,任他在我面前亲热,我也是冷冰冰的。
但我渐渐觉得他有意思了,因为这家伙懂得的知识太多,多得像抬不完的煤山。他说煤是木头变的,是古得不能再古的时代的原始森林变的。木头埋进深深的地下,多少年多少年后又怎样怎样,最后变成煤。我开始绝对不相信,并且把扁担放在煤上比较说,煤是扁担变的?我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家伙最可怕的力量是不和你辩论,即使他一百个正确,也绝不和你吵,而只是笑一笑。但过不了一两天,他就从煤堆里找出个煤块给我看。我便大吃一惊,那些煤块上丽有树叶和树上:的花纹。看我吃惊的表情,这家伙也并不得意洋洋表刀三胜利,反而更耐心地讲解术头变石头的道理给我听。
他并不为此算完,又说这煤还能制造雪花膏——香姐擦的那种白得和雪花一样的霜膏。
当然,我死也不相信。
他还是笑笑,并耐心地同我讲,一直想办法把我讲服了为止。他说这些知识小学毕业就应该全掌握。我说我读书不好,不过也不能怪我,因为那些年似乎就应该读不好书。
他还是宽厚地笑笑。
我最迷邵几的是和他躺在煤堆上或海边的沙滩三:上天,望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和月亮。他指给我看北极星,北斗星,天马星,金星,水星和各种我根本不知道他却看得见的星星。讲牛郎织女星时,他说那些星星比太阳大。牛郎织女星要是一个西瓜,太阳就是一粒沙子;太阳要是一个西瓜,地球就是一粒沙子,你说牛郎织女星有多大!
在他面前,我只有长耳朵的份儿。
更叫我目瞪口呆的是他讲月亮给我听。他说美国人已经登上月亮,捡一些月亮上的石头带回来。我完全不相信这件事,我认定荚帝国主义是全世界最笨的笨蛋,广播中说他们很快就要灭亡了。另外,我对月亮的感觉还是嫦娥和玉兔,如果月亮上面就是邵凡说的那样,冰冷而黑暗,那就太没意思了。邵凡坚持说人在黑暗冰冷的月亮上,雎根就活不下去。这使我很沮丧——因为我希望月亮顶上有嫦娥和玉兔。
邵凡经常情不自禁地赞美帝国主义或资本主义,说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按电钮,决不会用煤筐抬煤。一按电钮——煤就哗哗流进船舱。为此,邵凡常和我去海港看外国船。他认识所有的外国船,只要一看船上的国旗,他就立即嘟噜出一串外国名。他能在我面前背着说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都。有一个国家的首都名字长得要命,叫不什么勒斯爱什么斯,至今我也没记住。
邵凡还能说出全世界所有的河,所有的山,所有的海和所有有意思的事。那些事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却又有意思得叫你不得不听。
他说有一个国家,女人的脖子上套一串铜环支撑,把脖子撑得细长,比我们好几个人的脖子加起来还长。一旦女人犯了罪,便把她脖子上的铜环撒下来。那样,失去铜环的脖子立刻折下来把人憋死。
他说有一个国家,立着一个斜塔,但就是不倒,人还可以上去观光……他说有一个国家,公园是漂在水上的,人可以在上面吃、住、盖房子。那公园比我们煤场还大,但却随风飘动……他说有一个国家,树干像房子那么粗,里面却是空的,人们正好利用它做房子。只要在树干上开个门就行了……他说有一个国家,居民家里有浴池,可以天天在家里洗澡。
这我死也不相信,我想不出浴池开在家里是什么样。那得多大的房子?再说从哪弄那么多的热水?邵凡说人家家里不但有冷水管,还有热水管。这我更不相信,上哪弄那么大的烧水炉子,再说热水送来时你不用,那不凉了吗?我宁肯相信脖子上套铜环树干里安家,也决不相信家里会有浴池有热水管。
邵凡当然只是笑笑,叫你气愤不起来。
我发现邵凡对国外充满了激动的热情,他说全世界就咱们这个国家生活没有意思。特别是看外国船时,他的眼光异常,像绑在链子上的狗,看见远处有块骨头一样焦急不安。
我常常暗地里猜测邵凡是干什么的,我猜他是地理教师,后来又猜是自然教师,再后来又是语文老师。因为他老愿教我字和词,不管我愿不愿学,他都持续不断地在沙滩上和煤块上写个什么字要我读。当然我不会读,他就讲给我听。
离开我,邵凡就沉郁不乐,也不讲什么话。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愿和2岁以内的人讲话一2岁以外的人就变得复杂了。这使我想起刘剑飞,但我义感到邵凡和刘剑飞完全两码事。
邵凡虽然知识丰富得像煤山,但干活却完蛋了。他不怎么有劲,挑几筐煤就汗流浃背。可这家伙却能凭他的知识来帮自己的忙,早晨一上班,邵凡总是急急地第一个跑到煤场,选择先见到太阳的煤堆挑煤——先见到太阳的煤堆水分少,煤能轻一些。紧接着这家伙又发明第二个招法,寻找发亮的煤堆挑煤,他说发亮的煤比发暗的煤轻。我试了一下,果然不错。后来他又进一步研究,煤面子比煤块轻。同样装得满满一筐,煤面子就能比煤块轻出一小半来。而且,抬筐的缝隙还能漏掉不少煤面子,一路上不断她减轻重量。看来这家伙实在是没力气,才挖空心思找窍门。他甚至对煤筐的大小差别,对扁担的轻重也观察得分外精细,能减轻一两的重量他也想方设法减轻。
我对这些毫不在乎,我有的是力气。每当我挑着沉甸甸两筐煤大步如飞时,他就一面擦汗一面羡慕地望着我。
常和邵凡在一起会使你充满愉快的想象——你会想到蓝天的上面,海洋的下面和海平线的那一面,弄得你老是兴奋得想长两扇翅膀,飞向远方。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邵凡和我一样在市里有个家,但义一样不愿工司家而住在宿舍里。
邵凡简直就没有不懂的事情。宿舍天棚角有一个大蜘蛛刚,被一个小子晾衣服时弄破一个缺以,所有的小子都说蜘蛛会补网,邵凡却说蜘蛛不会补网只会织网,它压根就看不出来蛛网破了。
他的话引起全宿舍人的反对,有一个小子是从农村米的,他说他见过千千万万个蜘蛛,全都会补网。为此,这些小子和邵凡赌一双尼龙袜子——那时尼龙袜子高级得要命,能穿尼龙袜子的人绝对是富翁。
邵凡只是笑一笑。
过了几天,那蜘蛛果然把破网补上去了。这帮小子乐得发疯,拖着邵凡去买袜子。
邵凡动也不动,说那不是蜘蛛补网。因为蜘蛛每隔一定时间就沿着网织一次,不管网破没破。不信可以上去看看,那破缺的地方网丝肯定细一些,而且永远赶不上没破的地方粗。这说明蜘蛛并没看出网破了,而是按着习惯织一遍罢了——那不能称为补网。
邵凡讲到这里,还不慌不忙地从他衣箱里摸出一个盒子,小心地打开,原来是放大镜。他把放大镜交给那些刚刚狂叫的小子,说,你们可以上一去认真观察一下。
所有的小子都半信半疑地用放大镜看那蛛丝,果然如此,只得服服帖帖地不再叫嚷。
邵凡不但不要这帮小子买尼龙袜,反而继续讲蜘蛛的知识。他说蜘蛛电怕蛛网粘它,只不过它腿上能分泌幽保护性的油类。如果把蜘蛛腿上保护性的油类擦掉,那它也会像其他昆虫一样粘在网上不能动弹。
这帮小子立即又狂呼狂叫,要和邵凡打赌,说这次输了就买一麻袋尼龙袜子送给邵凡。
邵凡不声不响,又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小瓶和小刷子,他叫那个见过千千万万只蜘蛛的小子把蜘蛛捉下束。然后,他用小刷子沾着小瓶里的水,小心地把蜘蛛所有的腿刷了一遍。那蜘蛛回到网上后,果然粘得寸步难行,并令人可笑地挣扎着。
我们惊得全像些呆鸟,因为谁也没见过蜘蛛粘在白己的网上走不动。
我对邵凡从此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深信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成为教授或博士什么的,邵凡的箱子里不仅装有小盒小瓶,还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每当我朝他的箱子里面望时,他就说,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东西全给你。
这家伙说这句话时挺那么严肃的,叫你觉得又古怪义确会有那么一天。
常和邵凡在一起,渐渐会发现他那么柔软的性格巾却常涌出一股激动。而且激动得比最愿激动的人还激动。
有一次我讲香姐的事给他听,他竞忽地激动起来,跟睛差点滚出泪水。当然这也有我的原因,我把香姐讲得那样美好动人,义把她家乡的歌谣也唱出来。但嫁给老疣瘊那一段,我却按照白己的意思讲——说是香姐临出嫁那天哭了,是领着我到海边哭的,我讲得很动情,因为在我心里的香姐就应该是这个样。
邵凡激动得不行了,在地上连连走动。他来得晚,不太知道香姐,所以也跟着我一口一个香姐地叫着。
香姐什么样儿?……这家伙反复不停地问。然后义激动得叹气,说他似乎有过印象—一他曾看到过香姐,瘦瘦脸的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我心下想笑,这家伙心肠柔软得像面条,他绝对不认识香姐,但被我讲得感动了,就胡乱地想象。
夜里,邵凡竞睡不着了,几次把我扯醒,却又不和我说什么,只是用两只孩子般的跟睛望我。
我气得差点给他一拳,我睡得正香之时,要是有谁将我弄醒,我绝对愤怒。
第二天早晨,这家伙无论如何也要我领他去香姐家,说是他要对香姐说几句安慰话,否则他就从此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我没想他能激动到这种程度,可又无法回绝他。
走出煤场,邵凡竟一字不拉地哼起我只哼一遍给他听的歌谣——丫丫你快长,
长大进工厂。
七天一歇工呀,
一月一开饷。
吃药不花钱呀,
干活发衣裳
……
唱了几遍之后,邵凡问我,你去看过香姐吗?
我含含糊糊地说我去过一次,我被这家伙莫名其妙的激动弄得不知怎办才好。
香姐看你还哭吗?
反正……挺难受的……我反正已胡说不少次了,也就顺嘴胡说下去。
邵凡不再说什么,也不哼什么干活发衣裳。他只是催我快走。
我们在香姐家周围转了无数个周子,却不知该怎么办。邵凡虽然继续激动但也只是激动而已。我说我不进去,那会使我难受。其实我确实不怎么好受,因为我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鸳鸯,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我说我得走了,我实在不愿呆在这儿。
这下邵凡急了,一下子来了勇气。他叫我在前面拐角处等他一会儿,他只进去问香姐一句话就出来。
这家伙真的去敲香姐家的门,并真的敲开了。香姐慢慢地伸出脑袋——我一下子躲进拐角里——那是香姐,千真万确的香姐,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想再看一眼香姐,便慢慢地把头伸向墙角。却猛地看见邵凡走回来。这家伙似乎惊慌失措,而且满面通红,见了我什么也不醴,只是拽着我快走。
我一面走一面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红着脸不回答。后来被我实在逼问急了,他才冤屈而又自嘲地说,我们太可笑了!我们太可笑了……我觉得他全是因为我的胡说八道才倒霉的,心里很不安。幸亏他没怪我,我当然也不好再问他什么。从那以后,他再没问过香姐一个字,也从不提及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