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一群人全是保卫科的,为首的是科长。他们虽然怒气冲冲,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们走到我面前,都惊讶而疑惑地瞄了我好一阵子。
我觉得整个煤场都静止不动,这倒使我增加几分英雄气概。不过,我略感孤单地发现我四周空空荡荡的,连香姐也畏怯地站在毫远。我意外地听到背后有一股粗重的气息,不由得心窝里忽地发热。我知道那是母老虎。
我用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保卫科长——这是刘剑匕教给我的一招。他说打斗时,一定要不眨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要全神贯注,带着凶狠的劲儿盯,一直盯得他不敢看你。这就是力取之前的神取,神取很厉害,没动手就能使对方怯你一半。
我死死地盯着保卫科长的眼睛,眼珠决不眨一下。这一招特别灵,堂堂保卫科长脸色立即不自然,倒像他在我面前犯了什么错误。他赶紧掏出个小本本,装作看什么,然后拿腔作调地问我,你叫陈立世吗?
我不动声色。我认为他们问我叫什么是多此一举。
到办公室去一趟。
去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到时就知道了!保卫科长忍耐不住,厉声吼道。
我根本不怕这个,继续同他对抗。我说,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保密!
我恨透了保密这个词。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保密的事和保密的地方多如牛毛,凡是怕人的事,他们就拿保密两个字吓唬你。我更来气了,连话也不和他说,反而把手中的铁锨使劲往煤堆上一插,表示我就此生根不动了。
你去不去?保卫科长两手抖了一下。
我以为他要来拖我,两腿立即运足了气,柱子般又在那里。我的心跳倏地加快,甚至都有些兴奋。我简直都盼望他们动手,那可就有光景看了,我先把保卫科长放倒。
保卫科长毕竟是干部,他马上意诅到抖动的两手很不雅观,便赶紧插进裤袋里。你去不去?!这家伙声音却越拔越高。
我笑得都想睡觉。
整个煤场绝对地停工了,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不去就停止你的工作,停发你的工资!保卫科长气急败坏地下令。
我把手中的铁锨一下子摔得老远,老子还不干了呢!
母老虎突地从后面抢上来,她猛地把我揽在怀里,别走!凭什么不给工资,凭什么不让干活?俺犯了什么王法?是偷还是抢了!……这时,目瞪口呆的保卫科长后面走出一个年纪老的干部,好像和我有一百年交情似的。他笑着说,小陈,别耍孩子脾气。说着,这家伙竞走过来拍我的肩膀,并继续和风细雨地说,领导想找你了解个情况,煤场上乌烟瘴气的怎么谈?金科长为人直爽,是个炮筒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么!我看你也是个小炮筒子,俩炮筒子撞一块喽,哈哈哈!……走,有什么意见到屋里使劲提!
我身子骨顿时软下来,腿也站得不那么硬了。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被满脸堆笑的老干部温柔地拍了几下肩膀,就六神无主,还有些惶惶然。
母老虎看此情况,粗声粗气地说,去就去,没偷没抢没犯法,到哪儿也不怕!
老干部立即更正说,别弄误会了,我们是请小陈同志去了解情况的。小陈同志是个好小伙子,不好的人我们也不请——对吧,小炮筒子?……老家伙连笑加劝地把我领到办公室。保卫科长沮丧地跟在盾面。
进了办公室,还没等我坐定,这些干部们便翻了脸。尤其那个老家伙,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小崽子还挺他妈横,反了你啦!
我气坏了,想不到干部也会耍花招欺骗人。然而,十部们并没注意到我的愤怒,他们把我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教训我,说他们干了半辈子下部,还没见过我这样的刺头。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并伺机冲出办公室。
渐渐地我发现,别看那个保卫科长脾气暴,倒比所有的干部有水平。他像正正经经办公那样,端坐在办公桌里面,向我承认错误。他说他刚才的态度不好,请我原谅。他又说他这个人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在家里和他老婆也这样。这家伙倒挺实在的。我对他的恶感顿时消失。
保卫科长竟然表扬起我来,他说我十二岁就失去父母,为了生活小小年纪就出来干活,很不容易。他说我有一个好姐姐,干活勤劳,群众关系好,邻居也都伸大拇指。他说我是建国那年出生的,是红旗下和甜水里长大的青年……我目瞪口呆,我没想到人家对我这样熟悉,这肯定是背后对我进行过调查了解。我不知道领导为什么对我下这么大的丁_夫,我感动的同时却也暗暗惶然。
看到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四周的十部都得意洋洋地笑。有一个干部还教训地说,别以为我们随随便便找你,我们对你的成长很关心,很重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听。
保卫科长又说,你父母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在万慝的旧社会深受阶级压迫,你一定不要忘了阶级苦,血泪仇,要和坏人作斗争……最后,保卫科长话锋一转,严肃地问我,刘剑飞平日都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大吃一惊,说刘剑飞从来没和我说什么反动话,他不反动的话也不怎么说,他这个人简直就不说什么话。
保卫科长笑了,说刘剑飞狡猾就狡猾在这里,但他一定说过,因为狐狸的尾巴总是藏不住的;你也一定听过,因为刘剑飞和你关系特别好,肯定要讲一点什么的。
我说刘剑飞确实没和我讲过什么。
不要急嘛,好好想想,仔细回忆回忆……保卫科长满面和气,还招呼干部们给我倒茶水。
我有点受不了,便赶紧再次肯定,刘剑飞确确实实没和我说过反动话。他只是教我练武。
他为什么偏偏教你练武呢?那是拉拢你,是想把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拉下水!那个老一点儿的干部插上话来。他说刘剑飞的父亲是个反动得不能再反动的反动分子,现在还关在监狱里。刘剑飞心里能没有仇恨吗?他怎么会对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有好感,那是欺骗你,想在你身上打开缺口。
要警赐啊!老家伙似乎挺为我担忧的。
保卫科其他的几个干部也轮流来教育和启发我,举出各种各样可怕的例子,说出无数个被坏人拉拢下水青年的悲惨结果。他们一直把我缠了一个下午,缠得我昏头昏脑又筋疲力尽。看样子我要不揭发刘剑飞说的什么反动话,非死在这里不可。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因为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干部们总是极为亲切地不相信。问题是我确实没觉得刘剑飞和我讲过什么反动话。
我开始拼命地回忆。但我的脑袋里一团糟,因为我压根就币记也记不住谁都和我讲了些什么。干部们看我在回想,便纷纷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好让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想下去。他们这种可恨的耐心,真要了我的命。不过,四周静下来之后,我渐渐倒想出点东西了。我一下想起那天晚上,刘剑飞和我蹄大街时说的话。那些话我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却清楚地知道,只要把那些话的内容说出一半,也会使刘剑飞倒大霉。
我开始感到问题严重,也许有人告密?——但我不能相信,我与刘剑飞走在大街上讲话,后面跟着人偷听,我们竞能没有发现。想来想去,我又咬住牙,只要我不说,刘剑飞当然更不会说,总之,决不能让这些干部撬开我的嘴,我死也不能说出让刘剑飞倒霉的话来。
不过,我有点坐不住了,我想乘机从办公室溜走,可我马上意识到那样更不利。那样,千部们一定会想到我心虚。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干部们陆陆续续从另一间屋子走进来,笑呵呵地递过来纸和笔,要我把想出来的东西写出来。要写清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写的,我也没什么可想的。
保卫科长一下子涨红了脸,他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他没发作。然而那个老一点的干部却跳将起来,他对我吼道,你少耍小聪明,我干了这么多年的保卫工作,不信治不了你!别看你是贫农出身,和坏人串通一起,性质就会变!我问你——刘剑飞教你练武干什么?不就是打人吗?打谁?不就是打革命群众吗!?
我再问你,刘剑飞上午从这儿回去,都和你订什么攻守同盟?别当我不知道,我们早就掌握得清清楚楚!叫你来你不来,正说明你心里有鬼!……我差一点就给老家伙一拳。说实语,如果他们继续笑呵呵的,或是再给我倒一杯茶什么的,我可能就咬不住牙了。我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怕感动。现在好了,我一下子坚强了一百倍,你就是朝我身上打机关枪,也打不出我一个字来。
保卫科长示意老家伙停止发火。看样子老家伙是副科长,因为他顿时就断了音。可保卫科长并没软下来,他严厉地对我说,领导找你来,主要是为了帮助和挽救你。要你揭发刘剑飞,实际上是看你对革命忠不忠实,立场坚不坚定。刘剑飞的情况,领导早已掌握,他上午也主动交代了不少,但还不彻底,还隐藏了一些要害的东西。
我心下咯噔一下,难道刘剑飞真的交代了那天说的话?
这时,那个干部又上前一步,拍打着手中的一些材料,说,我们是看你的态度,其实情况我们全掌握!
我咯噔的心一下子稳定了。因为个老家伙刚刚竟然胡说,刘剑飞和我订什么攻守同盟,他在我心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我不由得扫了他手里的材料一眼,里面有一张闪出生产计划报表之类的字眼,我更稳定了。原来干部们也是“虎牌”的。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虎牌”的干部们的威严,在我心中不复存在了。另外,我压根就不相信支剑飞能交代什么。
这时,办公室外面有人吵闹,一听就知是母老虎的声音。果然,母老虎扑通一下推开门,高声吆喝着,犯死罪还让吃一顿好饭呢,怎么,连饭也不让吃了么!
保卫科长不高兴地斥她一句,这是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