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被我们搬平了的煤山又拔地而起。气喘吁吁的火车卸空了车厢,又神气活现地吼叫起来。海港那面,被我们堆起的高山,却被万吨货轮吞下一大截子,等着我们重新去堆筑。
挑煤的男人和抬煤的女人都加快了脚步,快得右些惊慌失措。因为吹过来一阵风:煤场不能再这样干下去,再这样干下去真成了资本主义黑锅。煤场的大小领导也纷纷下来视察我们干活,脸色都很紧张,老是讲什么整顿整顿的。我不在乎这些,倒觉得这是好事,反正我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儿。我照常精神百倍地抬着煤筐。突然,有人喊我,立世弟!
我抬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是大嘴巴。
大嘴巴像发现失散了一百年的亲弟兄那样,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我又喊又叫,亲热得使我立时忘掉对他的所有坏感。母老虎大步奔过来,怕我被别人抢走似的,厉声喝问大嘴巴是干什么的。大嘴巴爽快地说他是我姐夫,找我找了半年多。并说我姐姐想我想得病了好几场,天天晚上哭。
我一听蛆姐想我想病了,脑袋嗡地一下胀得老大。我万万没想到姐姐会那样,我还以为她和大嘴巴过得相当快活,没有我在跟前碍事更加倍的快活呢!我这才发现我的脑子太笨,太简单。早知这样,我绝对早就跑回去了——可怜的姐姐,你受苦了!我什么顾不得,撒腿就往煤场外面跑。香姐拽住我,非要我洗得千干净净,换一套新衣服再走,、她拽住我胳膊不松,叫我跟她回宿舍。母老虎呆呆地立在那里,什么话电说不出来。看来她对我回家有些不乐意。我说我还回来,肯定回来,我使劲地朝母老虎挥手,我觉得她有点像我真妈。煤场上的人一般都不问对方的来龙去脉,有的人还以为我是外省来的,等弄明白我家离这儿走不卜一小时的路,都曰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几乎连民权街什么样都没看清,就直接扑进家里。
姐姐正在做饭,看见我愣得不会动弹了。我一连迭卢地喊了一百个姐姐,她才当地一声摔了手中的铝锅,接着就是没有声音的哭。我马上就感觉到我姐姐还是我姐姐,谁也代替不了。无论是母老虎,香姐和其他的好人都不行。我又闻到姐姐身上的皂香,还有那细柔滑润手指的抚摩。姐姐瘦了,下巴那么尖,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当然,这是想我想的。我非常非常的难过起来,差一点就哭了。倒霉的是姐姐还像过去那样,不骂我,不斥责我,连一句带埋怨味儿的话都不说。这就令我难过得要命,拼命地承认错误,并差点像母老虎那样打自己的脸蛋子。我说我错了,我说我今后永远不离开姐姐。但我觉得这些远远不够,我又从口袋里掏出钱——我挣的所有的钱。我把这些钱一张张数给姐姐看,并大声念着钱数。我发现姐姐不听也不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看我,一面看一面继续掉泪珠。
我告诉姐姐我很好。有那么好的煤场,有那么好的母老虎,有那么好的香姐,有那么好的刘剑飞——我马上想到我还有一身好武艺。于是我开始显摆给姐姐看,我当场要用厨房的菜刀砍胳膊。姐姐吓坏了,也不哭了,死死地护住菜刀。我笑起来,说不要紧,并叫姐姐使劲砍。姐蛆急了,喊大嘴巴,业成,业成!
大嘴巴刚好从外面推门进来,他去买了一大兜子好吃的东西,胳膊上肩头上手上全挂得滴溜郎当的。他吆喝着叫姐姐炒菜喝酒,慰劳我也慰劳他。他说他的功劳大大的,换别人绝对找不着我。大嘴巴吹吹呼呼的热情劲儿,弄得我和姐姐什么都忘了。姐姐赶紧去忙做菜,我也忘了表演用菜刀砍胳膊。
大嘴巴还是过去的大嘴巴,喝酒时还是滔滔不绝,并拍着我的肩头,一口一个兄弟呀!他说我姐姐想我想得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他说他就像犯了罪似的天天瞅我姐姐的脸子。大嘴巴不断地摇晃着脑袋,笑着说,兄弟呀,要是找不回来你,休姐就不跟我了!……蛆姐在我们旁边静静地坐着,不吃也不说话,只是曰不转睛地看我。看着看着,她突然开口对我说,你两个肩膀不一般高!说着便伸出手来按我的右肩。
我明白姐姐说我肩膀不一般高的意思:是叫煤筐压的。我也弄清楚我的肩膀是不是一般高,便赶紧挺起右肩。说,一般高,一般高!我怕姐姐伤心,也许我的右肩确实被压矮了。谁知,姐姐更伤心了,还叫大嘴巴来看。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挺右肩是错鼯的,因为越是挨压的肩膀越长得高。
大嘴巴喝得二二虎虎的,但反应倒挺快,眼睛还没看清我的肩膀,嘴却连连称是,不一般高!不一般高!
你说哪边高?
左边高,左边高……
是左边高吗?……
右边高,对,右边高!
大嘴巴对姐姐倒是百依百顺的。
我们三个人悲悲欢欢地一直到深夜。大嘴巴还是过去那两下于,一喝就醉。他满脸赤红地骂他们厂长和车间主任,还有其他什么的官儿,总之,只要是领导就全是笨蛋,光会摆弄嘴——现在是谁会摆弄嘴谁升官,共产党养了这么批废物算倒了霉!大嘴巴挺那么关心政治的,而且敢与收音机说出来的词儿做对。那时收音机整天广播突出政治这个词,大嘴巴愤然地说,什么突出政治,突出嘴巴!
我觉得大嘴巴挺有意思,便笑道,你的嘴巴也不小,也突出一下么!
大嘴巴更愤怒了,说,咱贫下中渔来实的,咱贫下中渔从不摆弄嘴!
我隐隐约约从广播中常听到贫下中农,从来没听到贫下中渔,原来大嘴巴是海岛上生的,祖祖辈辈是打鱼的。这家伙会打鱼,也会吃鱼。整条鱼放进嘴里也没关系,不一会儿,鱼刺全干干净净吐出来,连头发丝那么细的毛刺刺儿也吐出来。
姐姐害怕了,她老是用手推大嘴巴,不让他说政治政治的吓人词儿。大嘴巴不听,火辣辣地甩她,你懂什么?咱讲的足真理!
大嘴巴什么都听姐姐的,唯独在这方面,他倒挺硬气。
我开始环视离开这么长时间的家,才发现家全变了,比过去新了,还添了些油光锃亮的新家具。父母在世时的那些灰不溜秋的东西一扫而光,现在全变成粉色和红色,连那老掉牙的座钟上,也披着一块红纱巾。家比过去漂亮了,但却比过去陌生。这都是来了个大嘴巴,姐姐才把家摆弄得这么好。我还觉得屋子宽敞和亮堂多了,这才又发现我睡觉那个小吊铺没有了——我有些凄凉和悲哀,我不怎么认识这个家了。
姐姐看我抬头望天棚,便告诉我,吊铺拆了,另给我在院子里盖了间小屋。
我给你盖一座小别墅!大嘴巴骄傲地说,外面墙上,我还用水泥甩了一层日本房那样的疙瘩花!
院里的小房确实盖得挺精巧,还安了个小玻璃窗,姐姐特地用水红色的布做了个窗帘。然而,当我独自躺在小屋睡觉时,却辛酸得不行。静悄悄的小屋把你和一切都隔绝了,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小屋在你家院里,倒像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什么地方。
我只是离开煤场三天,煤场就乱了营一那一阵风终于成了事实。煤场领导来召开大会,那个胖领导,就是要买外国先进运输机械的胖领导上台讲话。他说现在到处都轰轰烈烈,唯独我们这里是死角,这种现象不能再存在下去了!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有力气,并重复了好多遍。然后他又讲了很多很多。接着别的领导上来讲,一连讲了好几个领导,整整讲了大毕天,至少把半个煤山讲没了。有些煤黑子沉不住气,再这么干讲下去,一个牌牌也挣不到手。但着急也没用,煤场的领导说了算,他们不讲完你什么也干不成。总之,我们听了很多领导讲了很多话后,终于明白了一个意思——光低头抬煤不行,要抬头看路,也就是看政治方向。那个胖领导最后又讲了一遍,讲得很严肃。他说我们现在很危险,再这么抬下去,就抬进资本主义的深坑里了!这句话他又大声地重复好几次。
我们终于全体沉不住气了,都一个劲儿地盼望这些领导赶快讲完,好让我们去挑煤,抬煤,抬煤!万万想不到,吃完午饭以后,继续开会。有些煤黑子想溜,但大会派人按花名册点名,一个也不许溜。这下,大家傻眼了。但很快传来小道消息,点名是为了给工资,开一天会给一天工资,人群立即稳住了。
下午开会是要我们讨论——干活好算不算思想好?为了讨论得彻底,讨论得深透,分成好几个小组。母老虎有些不耐烦,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讨论什么!干活好当然是思想好,干活不好那算什么东西!煤场上的人大都是这个想法,大家觉得这简直像闹笑话,所以也不怎么认真,都一小群一小群地散在煤场晒太阳。反正给工资,趁机彻底解解乏。有的人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香姐还把针线拿到煤场上,飞快地织起来。没想到,我们为此倒了大霉。晚上下班开总结大会时,领导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批我们,说我们思想成问题,落后,没有觉悟,反动腐朽,资产阶级。尤其那个胖领导,气愤得嗓子都哑了。我们这才感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轻松,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不过,那个胖领导也并不是老批评我们,他还做了诚恳的检讨。说这不怪抬煤的广大革命群众,主要是他平常教育不够,学习不好,不深人群众,政治工作抓樗不紧,头脑里有资本主义思想作怪等等的一大堆错误。总之,责任在他身上,他要向煤场广大工人群众检讨。
我们听了都感动得要死,觉得很对不起领导。但我们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会宣布明天继续开会。
生活好像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我们一下失去了正常规律。母老虎的酒减了一半,而且喝得没有滋味;很多人都睡不着觉,怎么睡也睡不着,最后弄明白是白天一天没干活,而且还在会上睡了好儿觉。香姐和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发愁,她们心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推测以后会有什么变动。
我还是去海滩练功。由于一天没干活,劲头倒足起来。可刘剑飞却没了精神头,他懒懒地打了几路拳,便坐下来抽烟。我对你说过,他不怎么抽烟,可此时却抽得凶,一根接一根。
刘剑飞没说话,只是在临分手时自言自语了一句,以后怕干不长了。
我马上接过话,干不长更好,咱们走。你不是说领我走遍天下吗?
刘剑飞站住了,用眼睛盯了我一阵,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朝男宿舍走去。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干活好就是思想好。有人看得很深,并分析出和领导们一样的结论——卜活好并不等于思想好。这个人是老帽。我们全体都惊讶得要死,因为过去谁也不把老帽当什么东西。所以领导把老帽请到会场前面发言时,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另外,我们也不服老帽,这家伙没劲,挑一担煤能歇两歇,确实是十活不好。他当然反对干活好就是思想好的说法了。
胖领导有点火了,他很响地敲着桌子,要我们严肃些,老帽并不怯场,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站在胖领导指给他的位置上,连咳嗽也不咳嗽一下,张口就来——干活好怎么能算做思想好呢?劳改队里的犯人干活最好,你能说他思想妤吗?
全煤场立即哑了,谁也没想到老帽这么厉害。这句话简直就是斩钉截铁,谁也反驳不了。
有人拍了一下巴掌,马上所有的巴掌都拍响了。我们激动了,拼着命地给老帽鼓掌。
老帽倒不好意思了,想往会场人群里跑。胖领导拽住他,称赞他讲得好,讲得生动、具体,有说服力,并要他多讲两句,也让他多受受教育,这正是干部们向工人群众学习的好机会。
老帽却没词了,又搔脑门又摸耳朵。
胖领导笑呵呵地说,不要紧张么!就像平常讲话那样,随便讲!
也许随便讲这三个字起了作用,老帽手脚稳住了。他说,我随便讲几句,领导另笑话。过去干活总是钱钱钱的,把钱当成爹,把爹当成王八蛋!有句顺口溜:没钱的大爷是王八,有钱的王八是大爷!今后,我把钱当成龟孙子!老帽一跺脚一举拳,显得很有力量。连他后面坐着的一排干部也鼓起掌来。
胖领导很高兴,说是要趁热打铁,下午继续讨论,一定要把思想彻底弄通。他还庄重地和老帽握了握手,说是要向老帽学习。
老帽得意极了,飘飘然得都不会走路。他撇着嘴嘲弄我们,说我们脑袋瓜都是些煤块,认不清形势——人家工厂里面,天天唱着革命歌曲干活,煤场太落后了!
我们都懵头懵脑,把老帽敬若神仙,都嗣着他,听他讲革命形势。
干部们全都分到小组里,和我们同吃同干同谈心,一个个义和气又慈祥,给我们读报纸,读理论文章,给我们讲干活好不等于思想好的道理。我们对这些问题很快就通了,通得不能再通。可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讲,不厌其烦地念,不厌其烦地和我们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