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对钱坤来说是个愉快的日子。
晚饭后钱坤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侯大爷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没说什么。钱坤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钱坤穿一双登山鞋,侯大爷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特别喜欢他对月亮的痴迷。有一次他对钱坤说,要不是腿脚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块去城外看月亮。月亮让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爷说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没留意过月亮。小时候在乡下,月亮是孩子们的伴,在月亮底下听故事,捉迷藏,心里真静。到南京这些年,就觉得日子乱哄哄的,再没那份安静了。
在这座中学里,钱坤唯一的知音居然是这个门房老头儿。在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眼里,钱坤都是一个很可笑的人。钱坤的可笑就是因为他喜欢月亮。如果他是一个教语文的老师,或者是一位林黛玉式的女老师,大家觉得还可以理解。但钱坤是个教数学的,而且又是个男老师。这就让人觉得有点怪异。这年头别说老师们了,就是那些学生甚至女学生也没几个人喜欢月亮了。月亮已经从城市里消失,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在书本里还偶尔可以看到。就是说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样遥远。
有一次钱坤临下课时,让班上见过月亮的学生举手,结果嘻嘻哈哈犹犹豫豫举手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这叫钱坤大为惊讶。当然其余有些学生也许见过的,只是没有注意。就像从大街上拉出一个行人,问你有没有见过,你摇摇头说没有,但也许你见过的,只不过没留意罢了。谁会留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呢。月亮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当它游过城市上空的时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楼房以及污浊的空气已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钱坤看来,没有见过月亮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那天当他戴着那副深度近视镜沮丧地离开教室的时候,有几个男生推开窗户朝他喊,钱老师你酸不酸?
背后是一片哄笑声。
钱坤觉得这些孩子真可怜。当即就去了校长室,向老太太报告他刚才统计的数字。他觉得这个情况很严重,差不多是个丑闻。老太太就是这座中学的女校长,是个很慈爱的人。她曾多次为钱坤介绍对象,可惜都没有成功。她见钱坤着急的样子,忙安慰说钱老师你别着急,以后咱们组织个夏令营什么的,专门到野外看月亮,让同学们补补这一课。等钱坤走后,她又宽容地摇摇头。老太太看过他的档案,从中学到大学到参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历表业余爱好一栏里,他填写的全是“月亮”两个字,就像吴刚伐桂一样固执和愚蠢。但老太太还是很爱惜他,因为钱坤的业务特别棒。自他大学毕业分来后,这个学校高考的数学成绩,在全市一直是最好的。学生见没见过月亮并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得用其所长。痴人多有一长。
钱坤出了校门,一直沿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里。傍晚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车流人流商场店铺舞厅茶座洗头房霓虹灯,叫人眼花缭乱。
以往每次经过这十公里路程,他都会想起月儿。他想月儿也许就在这人流里,在哪部出租车里,在某个舞厅或在商场里购物。那时他不仅会左顾右盼,还会竖起耳朵听。他希望能听到那个贵州女孩子的尖叫声。他知道她的尖叫决不同于城市女孩的娇声夸张,而是充满野性的、酣畅淋漓的。她在兴奋时感受到侵犯时都会这么叫。但现在钱坤不需要分神寻找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月儿,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现了月儿。
他已经找了她三年。
月儿,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带回来。
十公里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门就到城外了。这是一条通向东郊风景区的小路,小路紧贴一段斑驳的古城墙蜿蜒进入密林。钱坤放慢了脚步,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也随之悠然了。现在大约八点多钟,去看月儿为时尚早。那个叫月牙儿休闲中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十点半以后才开始,月儿直到深夜才会出现。
现在可以从容在林间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东郊风景区是南京的精华所在,连同紫金山峰,整个景区都在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中,总面积比整个南京城还要大。其中古道无数、景点无数,明孝陵、灵岩寺、孙权墓、中山陵、汪精卫墓,以及闻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台、紫霞湖、梅花山,都在其中。钱坤就是在这里度过几乎每个星期五夜晚的。整个景区白天游人如织,晚上就会冷清下来,冷清得有些阴森。那时月光如水,流泻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间或一声鸟啼从密林深处传来,令人心尖儿发颤。
钱坤不害怕。
他喜欢这样无边的寂静,喜欢这座被月光笼罩的森林,并且什么都不想。他是个没有多少想法的人。别看他喜欢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当他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更像一个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个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树影了。
月光从树隙中漏下来,地上的树影呈现万种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动,就像读影,谁也不知他读出了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飞。经过密林,经过石桥,经过墓地,经过残碑,经过山坡,经过草皮,经过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原本在林子里像溪流细小的月光,豁然变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胧着一波一波在旷野里涌动。那时钱坤扶扶眼镜坐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极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这样的情景里,他猝然听到身后的林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有男人在低声说你别跑咱们谈谈什么什么的。钱坤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转身冲进林子,弯腰抓起一根枯枝,迎着脚步声奔去。一个长头发的女子从面前飞身而过,钱坤挡在两个歹徒面前大叫一声不要无礼。情景有点英勇,当然也有点落套。
接下来的情况你能猜想到,钱坤被两个歹徒揍了一顿。钱坤从小没和人打过架,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手里的枯枝一下被人夺走,然后变成抽打他的武器。两个歹徒很愤怒,一边打一边说你也配充当挡道的。钱坤被打得团团转,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眼镜也被打飞了。钱坤一直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的眼镜我的眼镜。歹徒不理,继续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抽出一把刀,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钱坤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看到了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刀。但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噢!……噢!……
原来那个逃跑的女孩子又转了回来,此时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声音非常特别,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坏蛋啊什么的,就是一股脑儿尖叫,对着他们三个人尖叫,就像在举行尖叫大赛,声音细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续不断惊心动魄,以致整座森林都回旋着尖叫声,逼得人透不过气;噢噢噢噢噢噢!……两个歹徒居然住了手,居然惊慌起来,居然毛发直竖,其中一个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哀求说姑奶奶你别叫了好不好。其实他手里拿着刀,捅一刀就行了。可他没捅。他完全被她的尖叫弄昏了头。
后来,歹徒就跑了。他们真是不明白,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叫,叫得如此疹人。像兽。
钱坤伤得很重,躺在地上呻吟,一点也不掩饰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时笑得咯咯的,说你这人多事,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钱坤说我的眼镜。女孩子找到眼镜给他戴上,说真好玩。钱坤不知道她是说眼镜好玩,还是说被歹徒追得满林子跑好玩。就有些生气,说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林子里干什么。女孩子说我在这里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说我也没地方去。钱坤吃力地扭转头,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个小包袱,就说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说我干吗是南京人,我是贵州人,来打工的。来多少天啦?昨天刚到。钱坤想这女孩子玩兴不小,说你一个人来的?女孩子说一个人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钱坤想这女孩子野性,却夸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来,说这算啥呀,我跟爷爷在山里打过狼。钱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顿揍。一瘸一拐由她架着走,有些窝囊。林子里一片死寂,钱坤不知道说什么了,就沉默着。他感到她架着他很卖力气。
还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说我叫月儿。
钱坤嗯了一声,就有些高兴。这名字不错,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问你几岁啦?
女孩子又笑起来,说哪有这么问的,我们那里问娃娃才问几岁,我都十七啦,我不想嫁人才逃出来打工的。
钱坤又晤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忽然觉得这么对话非常危险。月儿似乎不觉得,一路上都在说,说她自己的事,说她家乡的事,说她初中没上完,家里没钱,说她的普通话跟收音机学的,说她家养一头猪三年才长到四十斤,被爷爷一枪打死了,放到锅里煮怎么也煮不烂。说邻居小花十四岁就嫁人了,后来她生个女娃只有二斤一两,说村长家有个电视,看一晚收一毛钱,说刘三的媳妇跟一个收山货的人跑了,刘三抱着娃娃天天哭……
终于走出林子,走过斑驳的古城墙,到了太平门。钱坤说你不用送我了,谢谢你,我可以打个车自己回家。
月儿站住了,抹抹额上的汗珠子,看看仍然灯光辉煌的马路,有点迷茫的样子,说你们城里人都是这样吗?钱坤说哪样?月儿说你回家我去哪里?钱坤立刻红了脸,是啊她去哪里,总不能让她重回林子里过夜?就嗫嚅说对不起,我还没有结婚,就一个人住。他本意是说怕不方便。女孩子月儿却拍手欢呼起来,说正好呀,大哥我跟你去睡。
钱坤惊得张大了嘴。他在明亮的灯光下第一次仔细看她,这女孩美得惊人,长相似一位印度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密长,皮肤有点棕色,但很细腻。个头有一米七,胸部扁平,两条长腿显得结实有力。怪不得她说歹徒追不上她。
钱坤当夜把月儿带回了学校。
他有大门的钥匙,是门房侯大爷专为他配制的。
月牙儿休闲中心并不辉煌招摇,和市内那些娱乐场所完全不同。它隐藏在半山坡一片密林里,不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座四层欧式建筑,楼房上没什么装饰灯。当初引起钱坤注意的只是嵌在墙上的月牙儿休闲中心几个字,这几个招牌字像被薄薄的玉石蒙了一层,光线淡淡的甚至有点暗,只“月牙儿”三个字凸现出来,清爽而明亮。整个调子有点孤独,还有点忧伤。
钱坤先是奇怪休闲中心建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会不会有人来消费,从市中心到这里起码有十五公里,及至走近了才发现担心多余。休闲中心门前不大的空地和两旁树林里,停放了很多私家车,还有些出租车不断往返。看来这里生意不错。
凭他三年来出入娱乐场所的经验,钱坤相信这是一个高档休闲场所。当他一步跨入大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他突然强烈感到,月儿就在这里头。
三年来,为了寻找月儿,他走遍了南京所有的娱乐场所,他的工资几乎都花在这上头了。不花钱进去找人特别去寻找一个女孩子,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进去了也会被保安请出去。你只能装成一个消费者,要一杯茶,要一杯酒,或者去桑拿一番,然后才有可能慢慢找人。
他一直固执地相信,月儿不会去出劳力,也不会离开南京。想挣钱,又想轻松,就只能在这类地方。
果然,他在舞厅里发现了她。
那时又是半夜一点多。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现。他去了各个地方,茶座、酒吧、音乐厅、书吧、健身房、按摩室,到处一派安静祥和,连音乐也是静静的,柔柔的,如泣如诉。人们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品茗,绝无喧哗之声。看来,到这里消费休闲的人不仅有钱,而且有教养,个个透着儒雅。
但服务生里没有月儿。
时间已过了凌晨,人们还没有散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有人不经意看了一下表,但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钱坤注意到了。
于是他感到了一种在其他娱乐场所见惯了的暧昧。这让他稍稍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在这个高雅的地方不会有那种暧昧的,可他终于还是闻到了那种气息。所不同的是,那些娱乐场所的暧昧几乎是赤裸的、放肆的、急不可待的,这里的暧昧却是深藏的、严静的、若无其事的。
不知为什么,钱坤心里一阵慌乱。
他几乎已经猜到他们在等什么。
但愿这事和月儿无关,但愿月儿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