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的怀想
时间向来独自赶路,无暇顾及流连的人们。怀想是对过往人事的敬意。没有记忆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的身份意识。我坚信两句话:一句是,永恒的记忆便是现实;一句是,永恒的记忆在于未来。
如果说生活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那么,它的源头就是一件件农事,金豆粒一样紧密排列的农事。
故乡是万物之源,是我永远的心灵子宫、精神胎盘和情感脐带。我越来越觉得身边事物的可贵,无论它诞生,无论它消逝,无论它存在,都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但凡令我上心的,我就有责任记述它们,客观地记述它们,尽管很难很难。“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似乎可以这么说,艾青这句名诗替我诠释了全部的创作动机。
故乡曾是活跃农事的大舞台。“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诚如普希金所言,关于农事的记忆,它像种子和根,一直蛰伏于我温暖如春的怀抱。即使现在,信步走近一个村庄,或沿着山区公路疾驰,一个寂静到肃穆的村庄忽然跃入眼帘,有如路边踔跃而过的野兔、雉鸡或松鼠,也总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而不是陌生与畏惧。每当我闻到清馨的草木气息,听到昂扬的鸟鸣、虫唱、鸡叫、狗吠、牛哞、羊咩、风吹、水吟、孩童哭泣和“回家吃饭喽”的呼唤,看到古朴的土房瓦厝、勒痕道道而光滑的老井和袅然的炊烟,便拥有回归父母身边的温馨;每当我见到乌黑的、细腻的,蓬松的,发了酵一般的泥土,便浮想联翩—就那么几粒泥土,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代,不知多少人,在那里,一季季耕,一季季耘,变魔术似的,翻来,覆去,种什么,长什么,让人生存,让人发展,多么神奇,多么金贵,真是:“土能生万物,地能发千祥”,“土地是个金饭碗,世世代代吃不完”;每当我面对成堆成垛的收成,便油然而生敬意—敬土地,敬农民,敬农事,敬农具,敬种子,敬庄稼,敬节气,敬阳光雨露;每当我凝视精妙的农具,优雅的劳作,便联想到神圣的文学之母、艺术之母……
然而,“无工不富”的呐喊早已淹没“无农不稳”的嗟叹。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开凿的“农本之渠”几近壅塞,源头活水日趋消瘦。“君知稼穑,则知惧。”“仕知民事,则知愧。”“士之本在学,农之本在耕。”这些命旨深远的理念,渐渐梗阻,不能一以贯之。农耕文明所缔结的人与田园之间如胶似漆的联盟,变得越来越疏远了。简单地说,不少边远村庄的现实便是作家周大新《再爱田园》中那些痛切的比喻:“最初,人们只是不再关心田园里的收成,收多收少与己无关;后来,是像男人不再心疼自己女人一样的不再疼她,任其贫瘠荒芜;再后来,开始对她厌恶甚至有了恨意;最后,像那些对妻子不忠的男人一样对她开始了背弃和逃离。”
“一切的路通往城市。”这位西方诗人的断言千真万确。许多村庄徒存形骸,像冇心的老树—许多人放弃天伦之乐,放弃子女教育,放弃肥田沃园,急切、忐忑而又迷茫地涌入城市,仅凭一腔希冀、一心忍耐、一把苦力,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活,吃城里人不愿吃的苦,甚至冒着欠薪的风险,挣来一点无根又无源的工钱。水泥地、高楼、广场、草坪阻断了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与地气的连接。他们每天面对的不再是田园与种子,而是工地、车间或者其他;操持的也不再是锄头与犁耖,而是陌生的机械或生产线。中年以下的,农事常识、经验与技能渐渐贫乏;中年以上的,土地情结也渐渐松懈。他们的称谓变了,形象变了,思想观念变了,生活习惯变了,谋生手段变了,生存状态变了—农民只作为一种身份—农民工而存在,仅与自己的特质有关,仅与自己的习性有关,仅与自己的故乡有关,仅与自己的户籍有关,而与现今的农时无关,与现今的农具无关,与现今的农事无关,与现今的农业无关。如果从长计议,德国哲学家本雅明那句不怎么动听的话,就值得思量再三了:“我们变得贫乏了。人类的遗产被我们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现实’这一小块铜板。”
于是,一个严峻的现实凸显出来—留守村庄的,多为老人、妇女和小孩;精英分子—青壮年越来越少,已成稀缺资源,绝非剩余或溢出。许多农事愈益潦草、日渐消失。许多农具赋闲于某个角落蒙尘生锈。许多原始而奇异的农耕场景如花凋谢,如根腐朽,已成绝响—恐怕今后也不可能重现。大江东去,淘尽多少风物。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时节,谁还能这般自觉:“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要想领略劝农花酒,只能去看《牡丹亭》第八出了。寻找四时农事之美,务必回到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山水国画里去了。
这种趋势或疼痛,早在150年前,敏锐的亨利·大卫·梭罗已经觉察到,并在宁静的《瓦尔登湖》畔流露出深沉的忧思:“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起码让我们看到,农事曾经是一门神圣的艺术;却被我们的不敬的匆忙和草率弄得面目全非……没有节庆日,没有列队游行,没有庆典仪式,就是我们的耕牛展示大会也不例外,所谓的感恩节也不例外。农夫本来是通过这些仪式表示其职业的神圣意义,或者以此来想一想农事的神圣起源的。现在引诱他的却只是收获的奖金和宴席了。”
“人类不止在过渡,而且在转型;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新社会,而且是一个崭新文明的再创造。”我相信未来科学家托夫勒的这一断言。因此,我的看法与农具系列小说《太平风物》的作者李锐相似:“无论以田园的名义,还是以革命的名义,把亿万人世世代代绑在土地上是这个世界最不人道、最为残忍的一件事。”我的身体离开农事多年,但思绪未曾离开须臾,如同庞大蓬勃的错综复杂的葛藤始终不渝地揪着安身立命的泥土—无时无刻,都在期盼那些业已冷清的村庄也能迎来伟大的复兴。
细节大于整体。所以我在记述的时候,总怕漏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又铭心刻骨的细节—正是那些细节真实而又生动地呈现出农耕文化的深刻内涵;正是那些没有上过几天学的老农,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老农,讲究自然,讲究完美,奉优良传统为圭臬,躬行“和”之道,“顺”之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做给下一代看,说给下一代听,才使生活中最具价值的农耕文明得以戒指似的代代传承,才使许多农耕故事和农耕景象得以日月般的永远存在。
于是,宁愿犯忌,不讲章法,不讲技巧,不惜笔墨,信手写来。“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形容词。”我深知难得星月之词、云霞之句,但我努力遵循福楼拜这一指示,甚至刻意沿用一些孑遗生物似的简约而传神的方言和俗语,进行原生态表达—让手中笨拙的笔充当傻瓜机,照实摄录—村庄、家园、习俗、土地、农民、农事、农具、种子、庄稼、收成……尽量趋近历史,保全真实,以便观照,以便缅怀,以便感悟。
夙愿既遂,仿佛一位易于满足的农民,历尽艰辛,迎来收成。此刻的感觉,真有点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所说的那样:“……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如蒙披阅,有过相似经历的会说:“确实是这样。”没有相似经历的也会说:“原来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倘若因此怀想农耕文明,对农村萌生爱意,也替农业说话,也为农民出力—“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更是倍感欣慰了。
最令我感动的是,当我像怀揣一件收藏多年的古物恳请专家甄别真赝一样,诚惶诚恐地将拙著寄给心仪的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张炯先生,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先生,著名评论家阎纲先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忠实先生,著名作家王朝柱先生,著名批评家、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谢有顺先生,著名民俗家鲍国忠先生求教的时候,诸位无一不热忱寄语;当书名由《半亩纪事》改为《日落日出》的时候,著名书法家、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朱以撒先生两度题写;当拙著呈送出版社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出版社社长何建明先生亲切接见……总之,每一缕垂爱的阳光,我都铭之记之;每一滴关怀的雨露,我都念兹在兹!
2010年12月20日于半亩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