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堂之上退了出来，萧碧落便径直拐过厅外角门，进了后院。比起前院，这后院倒是颇有一番江南水乡的风情。庭院当中一方水塘，池水碧蓝晶莹，池面平静好似一面镜子。角门前边一隅青砖地被青黄的杂草掩映着。正中一道水上小桥，直通向北首上房。
水塘正中八角亭中，萧碧落轻靠着亭柱，看着池中秋水怔怔发呆。
不觉，李修渊走到身后，女子竟也没有察觉。
“少主，你决定了吗？偌大一个圣教真要是落在了有心之人手里，江湖上又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了。”李修渊此时觉得说什么都感到很无力。蒙泽咄咄逼人的态度，和老谋深算的诡计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尽管还想维护眼前的女子，可是现在他也觉得很难了。长久以来教中的不满在这一天都爆发了出来，再让蒙泽推波助澜，本快失去的信任丧失殆尽。
烈婴犭和霸虎死了，还有谁能毫无顾忌的站出来维护萧碧落呢？
执令法王生性木讷，无意于教中纷争。他倒也乐得自在，多得些时间研究功法医术。本来蒙泽的能力也是公认的，年迈的云白羽对他也有些好感。况且老教主在位之时也很倚重此人，每每把重大要事交给他做。那份依赖不是左膀右臂那么简单。
如意法王冷云宵，生性刚直单纯，出身正派，也许是受了传统观念的熏陶，对于教中弟兄，也没有多少好感。唯有黄州一道，做事尽心竭力，想要让他站出来竭力维护萧碧落，或许那不是他乐意所为的。
至于均定远，他倒是更像一个游山览胜的闲人逸士。笑傲山林，依傍绿水，才是他的向往。
况且是现在，教中大权都被蒙泽一人把持，还有谁敢站出来公然反对呢？
甚至，在李修渊内心深处很肯定的认为，烈婴犭和霸虎定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这也是他一直都不敢面对的事实。
“李大哥，碧落真的累了。”看着那无力的神情，李修渊只觉得疼惜异常。
“老教主还没找到，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李修渊还想试着说服眼前的女子。
“没用了，现在常想，父亲失踪前的种种异常，情态时而疯癫，时而呆滞，定是修炼了先天神功心法。而之后便随着心法一同下落不明。没多久母亲也离开了天拓峰，远走东洲雪国。一直以来我都单纯的认为母亲定是去寻找父亲了，后来偶尔从白伯伯的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其实母亲从未爱过父亲，也许父亲的失踪对于她来说反而是个解脱。”
这些话在李修渊听来有些惊愕。他不相信洒脱的一个残琴书生，连一个羽人女子的心都俘获不了。
“而且白伯伯也说过，修炼先天神功的人，如果没有辅药维持，神功未成，人就会因为走火入魔变的癫狂而死。我一直都不敢这么想。足足五年了，如果父亲还活着，那么就是神功已成。可是既然无所忌惮，怎么藏身不见碧落呢？”萧碧落越来越绝望了，隐隐的觉得，父亲其实早已魂归冥冥了。
“其实蒙泽怎么想，你当碧落真的不知吗？只是他迫不及待的对烈伯伯和霸伯伯下手，这让碧落很是痛心。其实我早就决定，如果此次再找不到父亲的线索，我就将教主之位让给他。但是他为什么这么无情呢？”蒙泽的冷血和私欲完全激怒了萧碧落。
看着那冰霜俏脸，一头黑色长发宛若流萤，衬着池水，衣衫碧蓝明艳。仿佛一放吹皱了的湖面，发似波纹，荡漾着向周围散开。曾经奔驰荡漾的激情仿佛再看不到，唯有失落和无助。
“早些赶回崖山吧！蒙泽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接下来定会对你崖山下手的。崖山高在万仞山巅，只需守好上山通道，他是不会拿你如何的。”
“可是少主你呢？他会放过你吗？”
“怎么说我也是教主之女，圣教圣女。他定不敢拿我怎样的。”
“南三派和其他一些门派已经汇聚青州，青州一役在所难免，等少主安全离开青州城，我再赶赴崖山。”李修渊执意不肯离开，蒙泽在前殿里所做的文章一定会有下文的，要不他如何平复众人的激愤。
“李大哥帮我请云白羽伯伯过来！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他。”萧碧落忽然想起了什么，方才前殿之中因为人多，也不方便细问。
李修渊应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久，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伛偻着身子走了进来，驼了的背，曲了的膝盖。漫长的岁月已经消磨掉了老人一生的斗志。
萧碧落快步上前，搀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
白云羽似乎碍着圣教礼数，一时有些慌乱，忙挣脱萧碧落的双手，低身作了一躬。
“白伯伯，你也算是教中元老了，资格该是最老的。父亲当时让你一人统领护教三十六护法，把教中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交给你，就是知道你毫无野心，不屑与他人争名夺利，而是专心与医术和功法。可是如今碧落真要求你，希望白伯伯莫要再无动于衷了。不然圣教会有危难了。”
这个睿智的老者带着赞赏的语气道：“形势如此，天下分久必合，该来一场大风暴了。圣女何不翘首以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场戏呢？”
“可是做为一教圣女看着教中兄弟白白送命，教碧落情何以堪！”
白云羽微微一叹，点了点头才道：“万事总有其相对的一面，不然如何保持平衡？失去了平衡，这个世道就要大乱了。天魔圣教，从立教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今天的角色。正如何，邪又如何，那仅仅是世人的看法。江湖就好像一趟洪水，我们一头扎了进来，想要活下去，就得拿命去搏。利益分配不均了，久而久之，不同的利益体就会对立、争斗，然后大打出手。你看这水。”说着，老者将手指向平静清澈的湖面。“我们就好比这水中的鱼儿，水太清了哪还有食物，吃不到东西这鱼不都慢慢的死掉了吗？”
蓝衣女子如有所思的注视着平静的湖面，思索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是了，天下之大，容纳千万。既然要在这个世间生存，争斗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会有饿殍伏野，为什么有的却是朱门肉臭，这巨大的反差让萧碧落深深的思索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不是天生富贵命，只是在这场争夺之中占了先机和对财富的分配权。若没有了争斗，真不敢想象这个时间会是如何一种情景。
“碧落受教了。”蓝衣女子对着白发老者深深一礼，这次云白羽没有退避，坦然受了。
“百态唯心，可容万物，浩瀚入海，江流归心。天朗月明，辰星归心。芸芸众生，蝼蚁归心。山川原野，草蚕归心。大至乾坤天罡，九转太极，小至蜉蝣尘埃，砾石鸿毛。无不有心，心之所向，世事之所趋。心既有趋向，欲望使然，有了欲望，这个世界才有存在的道理。正是这天地间的渺渺万物推动着这个时代的前进。无欲无求的人生是可怕的。”萧碧落默默的吟诵着，似乎这一刻，她对八极心法略有些理解了。但是瞬间她又被深深的自卑把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击得粉碎。自己这么些时日才刚刚理解要义，可是那个神秘的男子只短短三日，就修成了七彩玲珑心。
“落儿这段见地奇妙无比，想来不凡。好好琢磨，定会大成的。这其中包含着至理，该是古老羽族的古老立族要义。一个心字包容万千，天下间不单止一个‘衡’字，还要有一个‘欲’。”云白羽除了善于医术，而且痴迷天下术学，虽然他不知道这要诀的具体来历，但是多年经验的积累，隐隐的这段要义暗合着古老羽族的传统。
萧碧落似乎一下子释然了，听了老者的话，使她有种醍醐灌顶的灵动。不知不觉的，萧碧落的精神思想有了巨大的飞越。她只觉得灵思空明，胸腹间一股升腾的热气燃烧了起来，瞬间冲向头顶，灵光一闪，再想把握的时候，那份灵思却归于虚无。仿佛一个淘气的孩子，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之后，躲藏了起来。
也不愿再去多想，日后时间很长，其中的要义再慢慢领略。这种需要契机的心法，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换来的，它需要耐心和灵感。
“云伯伯今日也看了那些草药，碧落想听您的后话。”听她如此说，白云羽大笑点头，他深深的佩服眼前女子的玲珑心思。如若假以时日，他坚信眼前的女子定会威震云荒大陆的。
“老头子这么大年岁真的还没佩服过几个人，到现在勉强三个半，你就算那半个吧！”
“那不妨伯伯先告诉我那几个人是谁吧！”萧碧落似乎来了兴趣，有些俏皮模样，在亭中方桌边坐下。倒也不急于知道那十味草药的异样。
云白羽也来了兴趣，对着眼前这个女子，他真的是知无不言的。
“第一个，他的具体名字我也不知晓，但是他却是天下最心怀苍生的一人。老头子遇到他的那年还是壮年。正赶上那时南唐国瘟疫大爆发的年月里，仅仅青州一地，就有数万人被夺取了性命。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还是个争强好胜楞头小子，争胜心切的我到处找江湖高手挑战。也该我倒霉，在经过青州地界的时候赶了个正着，不小心染上了疫病。本来我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的。可就在那时，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用尽我全部生命也无法诠释的一个人，望着他的时候，竟然让我有种高山仰止的安详。”老者似乎想到了当初的往事，双眼瞳孔缩的很深，陷进了记忆的长河之中。
如果说这里是地狱，你问我相信不，我会告诉你，这里比地狱还要可怖。
四十年前的青州，如同四十年前的南唐国，一场灾难无情的席卷了这片古老而又祥和的土地。
人性的贪婪和人类的弱小在这场大自然的灾难面前显得淋漓尽致。
“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异族人，是什么驱使他有那么大的毅力来拯救一个敌对的族类。尽管人人对他冷漠，每个人都误解他的真心。但是我相信，他做这一切都是无偿的，不带丝毫功利性质。从心底里，他对苍生有种莫名的眷恋，哪怕是小猫小狗，他都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异族，瘟疫。萧碧落虽说听说过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但是也仅仅限于它巨大的破坏力和对生命无情的摧残。至于还有什么人为这场疫病奔走，那该是宛朝当权者的事。
“他总是将自己裹在一件厚厚的黑色袍服之中，难怪所有的人都会误解他。可是当平常人看到他那副样子，还有几个还敢接受他的好意呢？一个似鬼非鬼的人，整日需要药物维持生命的人，从身体痛彻到灵魂的人，是怎么大的信念让他一直坚持着残喘人间呢？虽然相处短暂，但是我读懂了他。你知道吗？在他为病人奔走，深入钟山深处，并且以身试药，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治愈瘟疫的可能的时候，而人们却无知的污蔑他，只是因为他那满身的烂疮。每个深受疫病折磨的人，都相信，这场灾难是这个不详的外族人带给他们的，他们拒绝他的好意，无情的谩骂和诅咒着他。还好最后他成功了，那一夜，我是第一个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当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无可比拟。”老人似乎很享受当时的感觉，连脸上都显出了淡淡的享受的喜色。
萧碧落清楚，当一个人已经绝望到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却又突然获得新生，那种感觉确实美好。
“后来，他把配好的草药放进了井水里，染了疫病的人在喝了井水之后就都痊愈了。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灾星走了，他们身上的诅咒也就消散了。再后来，南唐国的疫病逐渐被控制住，那个人也就再没出现过。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习武为何，自救还是救人？即使再强大，横行无忌，又能怎样？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捧黄土。人争不过命，何不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救更多的人呢？人的不同只是追求和生命形式的不同，有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伤害其他人的性命，可是有的人，却是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多行不义必自毙，蒙泽想要做什么，我们何不随他去呢？现在的天魔圣教的教徒，就好似当年的那些无知的民众。要救他们需要对症下药。你要是让他们学好，给他们指条正路，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何不让他们痛了，知道他们该追求什么样的生活，而不是无知的被一些野心家当作棋子摆布，充当他们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
是了，这个无所谓正邪的世道，不过是一些野心家争权夺利的舞台罢了。何不尽自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呢？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时代，唯有一场咆哮的风暴，才能除去更多的罪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