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珠最初渴望找到杨兴仁,或田安涛同学。因为他们不仅志同道合,是中学时期最好的朋友。他学校附近蹲守了三天,也向熟悉的人多方打听,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没有看到过他们,有人说他们离开了太原。
内心充满绝望的成怀珠,暂住到老盛昌客栈,好在胡掌柜是父亲的故交,热情和宽慰令他或多或少,减少了痛楚和惆怅。出狱的第一时间,戴眼镜的曹老师,成为他惟一的依靠。有同学告诉他,曹老师死了。被警捧重击头颅,狱中失血牺牲了。不光教员,还死了很多爱国学生。
但他还是来到了,带给他梦想的书屋。曹老师死了,那一屋曾经点亮他人生的进步书籍,也熄火了光辉。
远处的街灯,把黑暗留给了孤独的书屋,那曾经的万丈光焰,因了这场腥风血雨,在这座充满黑暗的城市褪色去。他默默伫立黑暗中,所有的记忆和印象,都蓦地汹涌而来。戴眼镜的曹老师,在深秋最后的艳阳下,暖洋洋的读书。听到敲门声,放下新到《新青年》,或刚出版的进步书籍,优雅的扶了扶眼镜,斯文的迈步,说来了。他们围坐在曹老师身边,听他娓娓讲述新文化新思想,和种种不平等的社会现象,军阀统治下的民间饥苦,讲述……美好的幻象,突然被黑暗吞噬去,满面鲜血的曹老师,紧纂拳头表情愤怒,一改书生的斯文,挥动拳头呐喊,砸碎这个旧世界……那是他熟悉的动作,不管是充满感情的课堂,或是课堂外的活动。
他双眼模糊去,任由泪水脸颊纵横。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沉重的门。那颤栗的心,渴望听到熟悉亲切的声音。
半天,传出了问话。
是我。成怀珠。
门开了,那雇员盯着成怀珠,又问成同学,有事嘛?
我来看看曹老师。成怀珠说,你不会拒绝吧?
你是曹先生的学生,你来说明你们师生的情谊,没有理由拒绝。那雇员说,成同学,你请吧。
谢谢你。成怀珠一面说,一面跟进书屋。
雇员关了门,领了他摸着黑往后院去。庭院的成怀珠没有看到熟悉的灯光,漆黑的庭院,漆黑的书房。那窗纸前读书的背影,一丝风扬出来的书香,引得他热泪肆流,忍俊不禁抽噎起来。
书房的电灯亮了。
一脸戚容的雇员,垂头说成同学,你节哀。曹先生为民族而死,为真理正义而死,是民族的骄傲。先生死了,但先生在三晋大地传播的光明,是不会消失的。将唤醒无数的人,为民族存亡抗争。
书桌上摆放着曹良铭的遗像,和一册打开的书籍,那静静躺在纸缝的书签,再也不能迎回主人,继续阅读了。那镜片背后,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的看着他,那流露出的表情,似是有讲不完的话儿。
成怀珠突然匍匐在遗像前,抱头呜咽。
雇员拉他起来,说成同学,你节哀。
成怀珠问,曹老师丧在哪儿?
雇员说,曹先生是榆林人,尸体送回了家乡。膝下三个女儿,仅有一个在读初小,都在幼年,嗷嗷待哺呵!
老师魂归故土,成怀珠或多或少有些安慰,絮语道,老师一路走好,西天有阳关大道,也有桃花源。
雇员问,成同学,回校读书了嘛?
成怀珠摇头说,开除了。
家里知道嘛?雇员又问。
成怀珠不响。
回家吧。雇员说,太原挺乱的,黑暗呵!
成怀珠突然问,书屋还办下去嘛?
不关张。雇员说,过几天我也要离开这儿了,很快会有人来接手书屋。在黑暗的太原,不能没有一丝光明。
成怀珠说,我还会来书屋的。
这间书屋不管谁来接手,他们和曹先生一样,来传播光明的。雇员说,欢迎所有的同学来,和从前一样,这儿是新文化新思想,沟通交流的平台。
成怀珠说,我怎么才能留在太原,继续读书呢?
雇员说,你可以通过关系,转到其它中学去。对于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报国更需要知识,当然也需要一颗赤子之心。
成怀珠说,你能帮我嘛?
雇员摇头说,明天或后天,我就离开太原了。在这儿你没有亲戚嘛?这个学期你要放弃,明年会宽松一些,再通过进学校。
成怀珠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太原呢?
很多事情你不懂,也不便跟你讲明白。雇员苦涩地说,今后你慢慢会明白的。向往一个真正平等自由的新社会新秩序,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残酷。这需要无畏的牺牲精神,需要不屈不挠的斗争。
成怀珠缄默半天,问先生,您姓什么。
我姓陈。雇员说,和曹先生一样,燕京大学毕业。曹先生是山西人,我是河南人,但我们有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彻底改变这个旧世界。
成怀珠惊讶了,说陈先生,谢您了。
陈先生说,成同学,保重。
重新回到老盛昌,成怀珠彻底垮掉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再也找不到了方向。从秋天到冬季,再到春天的漫长过程,他不可能住在老盛昌,等待缈茫的复学。这批被校方开除的同学,都会遭到这样的境遇。一个被赤化开除的学生,没有哪一个学校,宽容的接受。因为教育当局,视他们为洪水猛兽。是学校和社会,极不安定的分子。但他没有回北塬的想法,挺下来是不甘心。
他在浮躁的等待中,期待奇迹出现。
胡掌柜推门进来,看着困境中的成怀珠,笑说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那个学校不留咱呵,咱再挑一个好学校,有书读。
成怀珠蔫头不响。
心事也不要重了,愁坏了身子。胡掌柜又说,都民国了,还是不讲理。这政府怎么跟学生娃过不去呢,爱国抗日都没有错呵?日本鬼子打来了,准没有好日子过。这么大一件事,肯定传到蒲县去,用不了几天,你父亲来了。他牵挂你。一个乡下皮货客,供养一个洋学生,不容易哩!
成怀珠说,爹来了,我咋说呢?
不咋说,又不是娃的错。胡掌柜说,都是好娃呵!
他会骂我的。成怀珠惶恐地说。
他也是一个明理人,又不是娃的错,不能再难过娃了。胡掌柜说,可怜呵!跟打仗似的血流成河。回家去,好好心疼娃。娃,不怕哩。我跟他讲道理,这老脸对老脸呵,他给我脸面。不怕。
成怀珠感伤的点头。
老盛昌里又熬了一周,像一只苍蝇街上瞎撞的成怀珠,扯去了头上的绷带,伤口愈合了,心境也平静下来。他差不多每天去那间书屋,新来的老板姓张,年龄和陈先生相仿,二十五六岁,跟曹先生不同的是不戴眼镜,甩一鹰子头。因了有陈先生的介绍,和破开除学籍的经历,能借到想看的读物。每次去书屋,他们会聊很久,跟曹先生一样,彼此有讲不完的话。但话题不尽相同,学校的环境,和太原的状况,老百姓对这场学生爱国运动的反映,占去谈话的半数。
抵暮中的秋风,凉嗖嗖的尽是寒意,成怀珠缩了脖子,揣了书本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老盛昌。远看去老盛昌屋檐下的灯泡,像驿动的鬼火儿。去书屋的途中,他站在一所高小的门前,聆听朗朗的读书声。他想起了北塬古县镇上,度过童年时光的国民小学,父亲的皮货铺子,接他上下学的母亲,送他离开北塬那天,母亲的眼泪,和装满皮货的马车,无法断绝的呜咽……或许学校永远离开了他的生命,曹先生那最后的那节课,成为曹先生最后的讲台,也成为他读书的最后一课。
那生命中最后的绝唱,成为他永恒的记忆和印象。
进了门坎儿,成怀珠猛然看到八仙桌前的父亲,正在和胡掌柜喝酒。连脖子都红了,斜着眼角儿看他。怔了半天,慢腾腾的蹭过去。成立志把了紫红色的瓦壶,往白瓷酒盅里斜酒,细细水线溅出水花和响声。
老哥,谢你了。成立志说,望子成龙不是,你我都有这份心境。乱世呵!遂了愿的事儿少了。娃能来省城见了世面,明白了这世上的道理,我知足了。这秀才不秀才的四不象,回塬上,没脸了。
成掌柜,你这话错了。胡掌柜说,不能再难过下娃了,衙门口呵,论不出道理儿。又不是娃们的错,都是好娃,你说是不是?
我晓得。娃不上不下的,我心不甘呵。成立志说,老哥,我敬你一盅。再不提这伤心事儿,喝酒。
胡掌柜呷一口酒说,不提。老哥我明白你的心思,盼望着娃飞出塬上,有一个好前程。这娃聪明,不愁出息。
成志立叹息说,又打塬上了,这书算是白念了!老哥,你我不同哩,我是北塬人,也不是北塬人。家父闯西口,路过北塬病死了我的老母,山穷水尽把我送了人家。前后换了两人家,做了两家的皮儿。苦熬着呵,争一口气,在塬上活个人样儿。谁知道命不济呵!命里没有呵,别强求。这句话我信了。人这一辈子,什么都能争,就是斗不过命去。苦了一辈子,我认命了。
不伤心。胡掌柜说,老哥,不是有一句话嘛,东天不亮西边亮,你就敢断定了,娃就没了前程?世间呵,不是读书一条路。
成立志苦涩地笑了,说老哥,借你吉言。
胡掌柜说,回了塬上,一样有出息。你不是一样,赶了马车来太原嘛,算不算有出息呵?人要笨了,住在太原也要饭。
这句话我也信。成立志说,那一个穷塬上,怎么也出息不到太原去。老哥的话,是宽我心,咋不明白哩。
胡掌柜说,你心劲儿高。我住太原怎么了,不一样帮不了你老哥。甭怪娃,不怨娃哩。你是没见那场景,寒人哩。
成立志说,娃好好的,不少胳膊断腿,我知足。娃他娘,窑里都哭成泪人了,我背褡裢赶夜来了。这么大的动静,能不揪心嘛。回就回罢,塬上也活人。我勒紧了裤带子,供两娃读书,心酸呵!
爹。成怀珠絮语,汪出两眼泪花。
胡掌柜说,娃哩,不哭。你爹接你回塬上,也别忘了读书。书本呵跟庄稼,一般的重要,粮食过日子,书本呵明世理。你们家出身苦哇!供你们兄弟读书不容易,你们就是读到北平去,也不指望分享你们的荣华富贵,只求你们出人头地。俗话说的好呵,狗不嫌家贫,塬上一样活人。
啥都不说了,回塬上去。成立志眨巴一眼泪说,不能说娃不争气,不管咋折腾,拗不过命去。这外面的世界虽好,终归不是咱的。塬上是穷是苦,心里踏实呵。想到了怎么送你来读书,没有想到这么接你回去。
老哥,这心酸的事儿,不说了。胡掌柜说,喝酒,一醉解千愁。对娃儿也不能全死了心,你不是还有半壁江山嘛。
听老哥你的,喝酒。成立志放下酒盅说,我这心里不是乱了,没了主张,有谱儿。穷人的娃呵,争气。
胡掌柜说,你是明理人,用不着细说。
成立志感慨道,我明理,这世道不讲理呵。
胡掌柜苦涩地笑了。
成怀珠躺在铺上,瞪眼儿看屋脊,那电灯泡儿,炽白的花了眼,看不清屋面的模样。柴桌上放着行李,裹着书本儿。他不想离开太原,但他找不到养活自己的营生,在复杂的矛盾中理不出绪。他不知道父亲跟胡掌柜,这场酒喝到啥时候,等待中的眼皮撑不住了,突然很累的阖目睡去。
门哐啷推开了,他爬起来看着父亲,蹒跚的飘进屋来。他下铺倒一碗开水,放到铺前的几上。父亲喘着粗气儿,倒在铺上醉得一塌糊涂。
我想不回塬上去,在这儿找一事干。
那要是熬相公,太原北塬没啥两样了,不如回塬上去,少是非。你娘说了,塬上那些不读书的娃儿,前后沟里的玩伴儿,都娶妻生子。不读书也那就要随俗,让你娘早抱孙子。成家了,也不耽搁你熬相公。城关粮行的赵朝奉,娃都叫爹了,才出门熬相公,一样当朝奉。
我不回塬上,也不想熬相公想弄啥?
在太原找营生。
糊涂!不读书了,这太原也是乡下娃呆的地方?
最后,在父亲的执意下,第二天朝霞升起的时候,二人踏上了返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