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接了信,半天说,怎么还写信呵?这老表叔,不知道哦喝多少墨水儿,认不全字了。后生,坐,不走哇。
老人家,您歇着。成立志出了窑洞。
老头跟出来,你着急啥?晚了,窑里宽敞,有地儿住。喝口水走了,哦这心里过意不下呵。
您客气了。成立志说,老人家留步。
窑外不见了日头,后生的背影模糊在暮秋里。老头拿着那封信,伫立在那儿不动。突然絮语,他咋没辨子呢?
宣统三年,大清最后一个腊月,我的曾祖迎娶了克城镇,有着三寸金莲美名的姑娘。据说是北塬最隆重的婚礼之一,唱了三台蒲剧,花轿古乐流水席,热闹一直延伸到翌日半夜。款待了百余桌,花掉了十亩地。
新婚不久,曾祖又回到了古县的皮货铺。那时候的女人,很少有抛头露面的,曾祖母自然留在了仁义村。辛亥革命后的古县,没有太大的变化,知县改为知事,陌生的民国旗,只在古县晃一下,不见了。有剪掉辫子的男人,也有留辫子的男人,待字闺闱的女子,依旧延袭着裹脚的习俗。令北塬人能够感受革命气息的,是少数的光葫芦头,和偶尔来古县讲演革命的洋学生。
其实曾祖还有很多故事,但辉煌的结局,是三百亩土地的置业。之间曾经在古乡的区公所,谋了份公差,又丢不了铺子,很快又辞掉专心做起掌柜。曾祖告诉我说,假如继续那份公差,有机会到县政府的第二科或第三科,署理一县的财政或教育。我想那是他舍不了蝎子沟的窑洞,和北塬上的几百亩田地,以及在这儿建立的人脉关系。恋旧的情结,注定了他客死北塬的宿命。
我的祖父和二祖父,在五年内相继出生,又相继长大了。有着传统小农意识的曾祖,并没有让儿子继承父业的迹象,先做了儿子的启蒙老师,到了入学年龄后,送儿子进了古县的高等小学。等他们读完初小的课程,中文外他已经不能胜任,做一个辅导老师了。民国十二年,他尊敬的席先生死了,他专程去参加了老夫子的葬礼。去了很多学生,全是没出息的学生。回来告戒儿子说,不希望他们有老夫子的学问,但一定要有出息。一个人不能出人头地,有老夫子学问跟没有一样。
儿子问,席先生的学问有多深?
老子说,比大海都深。
在这篇文章里,曾祖的故事,应该是题外话。但又非题外话,因为没有这些题外话,便没有历史的延续,和祖父的故事接龙。更重要的是,没有这些题外话,少了一种传承的精神。同样也是自然的讲述欲望。
民国十五年,成怀珠高小毕业,仅五人参加县城的中学考试。由古县的高等小学的老师,带他们去参加会考。两场考试后,他们在城关住一宿,第二天的下午,公布会考的结果。成怀珠榜上有名,古县参加会考的五名学生,录取了两名。
那一年祖父十五岁。
那时候蒲县最高学府,是北关公办模范学校,或国民学校,高小教育课程。读初中必须去临汾或太原。参加会考前,曾祖叮嘱带队的老师,录取后一定报太原国立第一中学。因为曾祖去过那所学校,在他的认识中,太原国立第一中学,是山西最好的中学。从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有无限的前程。
春节前,收到了太原国立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成立志在塬上燃放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窑前的院子里摆宴庆贺。蝎子沟里所有成姓族人都来了,读中学差不多等于中了秀才,是北塬少有的成就。
第一个请来的是成家大爷,和哥哥成福堂。成家大爷的孙子也读书,但只读了初小,和老子一样笨。坐在柴桌前的成家大爷,牵着成怀珠的手,感慨道,好孙子,去了太原,用功读书。给成家争个金面子回来。
正月正,看龙灯。
十五这一天,看过古县的旱船高跷,二鬼摔跤的社火。晨曦时分,一辆马车在北塬南去。麦田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初春的风,依旧冷冽刺骨。天空闪烁着寒星,在白昼到来前,作着最后的挣扎。躺在皮子上的成怀珠,在朦胧的光辉里,听着远村的犬吠,思绪飞扬在无边无际的星空。身下软软的兽皮,有花面狐,金钱豹、狼、野猪、青羊、梅花鹿等。他不感觉那铁皮轱辘的颠晃,只在暖暖的皮毛间,在车轮滚动出的生硬的木质响声里,萌生出星空一样,无边无际的幻象。那遥远的太原,陌生的山外世界,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和梦想。
那差不多是积储了一冬的皮货,进入腊月成立志还没有装车,去临汾或太原的打算。儿子太原读书的事儿,似是在他的预料中,可以省却一趟往返。因为雇一辆马车,是一车皮货的三分之一。腊月和正月皮货的差价,仅是六分之一。他揣手坐在车辕上,在细碎的马蹄声里,一脸的骄傲。他回头看一眼,躺在皮毛间的儿子,那遥远的太原,对一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惶恐和期待。
太原是他最远的人生之旅,他从来没有想过太原外的世界,在他的认知中,繁华的帝京北平或无法想象的南方的南京,不是他的世界。古县读完高小的儿子,可以到太原去,在太原读完中学的儿子,又该到哪儿去呢?
这是成立志从来没有的困惑,他迷茫的听着马蹄声,他没有为自已,也没有为儿子,设想过太原外的世界。
摇晃在车上的成怀珠睡去了,他不会去想太原外的世界,因为新文化新思想,对于充满憧憬的少年,像太原外的世界,一样的陌生。
第三天的抵暮时分,马车驶进了太原的南城门,当值的士兵,在瓦剌的电灯下,准备关城门了。成怀珠拉着父亲的手问,那贼亮的东西,就是电灯嘛?成立志说,电灯。太原城的新东西多了。
掌柜的,住哪家店?车夫。
老盛昌。成立志说。
马车沿了大街北去。
父子并肩坐在车上,成立志说,这条街叫平阳大街,前头十字路口西去,那条南北街叫晋祠大街,太原一中就在那条街上,咱就住那条街上。学校门口走了多少回,那些洋学生呵,都穿校服,洋衣裳。想不到哦的儿子,也成了洋学生。
成怀珠问,学校大嘛?
成立志笑说,等住了店,吃过罴喽饭,哦带你瞅一眼去。你想吃啥?羊肉泡馍,还是咱山西的角子?
成怀珠说,羊肉泡馍。
车夫说,洋学生,一个人撂太原了,想家不。
成怀珠摇头说,不知道。
成立志说,娃听话,不想。千里来太原读书,是为了前程。有一句说的好,少壮功夫老始成。不为了前程,咱来太原为甚?
成怀珠点头说,爹,哦知道。
几个拐弯儿,到了晋祠大街。街灯下的行人洋车小汽车,电灯下的商铺酒店,留声机里嗲哑哑的唱歌,穿旗袍烫卷发的女人,熙熙攘攘的街景,看得成怀珠眼花。他拉紧父亲的衣襟,小心翼翼的窥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老盛昌是一家中等的客栈,食宿外还有一间澡堂子。虽是旧了,字号老了,多半是固定的房客。马车牵进院子,掌柜的迎来作揖应酬,彼此似是老朋友。
成掌柜,您这皮子,怎么年前不拉来呵?卖好价钱呵。
胡掌柜,新年好,给您拜年了。成立志牵着儿子的手说,是儿子要来太原读书,年后一趟来了。
恭喜您了。胡掌柜高兴的拍着成怀珠的皮帽子。公子考上了哪所学校,来太原读书不容易。瞧这聪明劲儿。
成立志笑说,是省立太原一中。
胡掌柜说,那可是省城最好的中学。用功读书吧,从太原一中出来的洋学生,都不白给,个顶个的出息。
成立志说,胡掌柜,借您吉言。往后呵,麻烦您多关照。这人生地疏的,留娃一个人在这儿,不放心不是。
胡掌柜说,成掌柜,那还不应该呵,咱们呵,都快二十年的朋友了吧?其实也没啥,在太原读书的乡下人,多去了。
成立志揖手说,胡掌柜,谢您了。
羊肉泡馍饱了肚子,成怀珠一身的热气,牵了父亲的手,在路灯下一塌糊涂的走。大街两侧遗存着十五繁华的痕迹,商辅的屋檐下,偶尔有几盏未摘下的灯笼,但多半是绣球灯或宫灯了。天气似是比北塬还冷,却不减一丝的繁华,车水马龙一如白昼。成立志叫住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说来一串儿。
那老头递给成怀珠一串,成怀珠接了,山楂上似是结了一层冰。他咬一口冰糖葫芦,说酸。山楂在北塬很多,拿去做冰糖葫芦的却少。成立志笑了,说这山楂呵,没准儿是北塬的山楂。成怀珠咂嘴儿,愣住丁。
一串冰糖葫芦没吃完,成立志突然站住了,说这就是太原一中。成怀珠站在那儿不动,因了未开学,惟有学校的深处,隐约着几盏灯火。他伸手去碰触一下大门,那铁质的冰凉,跟他习惯的木质,有另类的异样。他挪两步仔细校牌儿,黑底金字,落款竟是山西军政主官阎锡山。
半天,成立志说,娃子,走了。
成怀珠伫立在那儿不动,未来的几年,这所带给他梦想的学校,和陌生的太原,将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憧憬外同样也充满了惶恐,一个从未走出北塬的乡下少年,怎么才能适应省城的繁华,和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教育。
翌日,卖掉皮货返回老盛昌的成立志,背着黑布褡裢,带着焦急的儿子,匆匆去了学校。入学的新生,约有二百人,交学费进校舍,仅用了一个钟点。放下行李宿舍又进来一个学生。成立志塞一把给他,笑问娃,你哪姓。
临汾。
听了学生的回答,成立志又问,叫啥?
杨兴仁。
他叫成怀珠,蒲县的。成立志说,住一间房子,那就是缘分。同学赛兄弟,相互照顾,一块儿努力学习。毕业了,也是好朋友,亲兄弟。来,你们两个拉拉手,算是认识了。也算是小老乡。
两个人腼腆的拉了手。
成怀珠问,分几班了?
杨兴仁回答,三班。
成怀珠说,一个班。
杨兴仁问,来几天了?
成立志打断了他们的话,笑说,往后你们小兄弟,有工夫亲热。你见过你们老师了吧?啥样一个人?
杨兴仁说,见过了。林老师,三十多岁,教中文。瘦高个儿,戴眼镜,很斯文,不喜欢说话。
成立志说,我带怀珠见他去,新学校虽说不兴磕头拜师,礼节不能少。今儿不上课,回头呵,你们小兄弟,街上玩去。
杨兴仁说,怀珠,我在宿舍等你。
问了半天,站在了林老师门口儿,成立志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瞅,林老师正在翻看新生的花名册。成立志转身又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叫一声林老师。
林老师抬头,看着戴瓜皮帽的男人,问是学生家长吧?
成立志哈着腰点头,又叫了一声林老师。
进来吧。
成立志牵了儿子的手,进了办公室。
林老师问,叫啥名字。
成怀珠。
林老师笑说,从蒲县来吧?十五岁,会考成绩临汾行署第三名。来到省立一中,你就排三十三名了。
成立志说,林老师,您多教导。
林老师问,你干啥职业?
农民。成立志一面回答,一面从褡裢里掏出一张花面狐皮子,放在课桌上,讪笑说,林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娃不懂事儿,您当个自娃管教。乡下人没啥希罕东西,窑里熟的皮子。
乡下多不容易呵,供养一个学生困难。林老师说,东西带回去,成同学我会约束他学习。穷人家的孩子,晓得用功。
林老师,您不收下,我这心里难过下了。成立志说,一张皮子在乡下不希罕,也不值钱,你得收下。
林老师看一眼父子,半天说,我收了。孩子送到学校,你就放心回吧。有啥困难,直管给老师说。
成立志松了一口说,记住老师的话了?
成怀珠说,记住了。谢谢林老师。
出了门口,成立志说,这个林老师,是个好人,也像是一个有学问的老师。娃呵,咱是乡下人,跟城里的洋学生啥都不比,比学习。那学问装肚子里,才是真本事。背了空书包来,咱得背一书包书本回去。
嗯。
听老师的话。师徒如父子,尊敬人家老师。太原不比北塬,两眼漆黑少亲戚朋友,处处当心,更不能逞强。凡事呵都退一步,万事都海阔天空了。那林老师不是说了嘛,怕还不知第三十三名呢。这头一学期进入前十名,老师看得起了,同学们也刮目相看。争口气。
嗯。
个自少说话,多听人家说。遇事多给老师说,老师那儿公道。不想家,放暑假了,哦来接你。
嗯。
北塬来省城读书的洋学生,就你一个。那塬上的光彩,不算光彩,太原也光彩了,才叫光彩。我们家都有不服输的劲头,过几年你弟也来省城读书了,卖光了那三百亩田地,也要供你们兄弟俩读书。
成怀珠眼睛潮湿,不响。
呆学校里少出来,外面乱。虽说民国十五年了,离太平还远呢。
成怀珠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