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艾琳简历》
有的时候你不能不相信一篇小说也有它的命运。我在1998年12月写了《艾琳简历》,自以为是一篇说得过去的小说,而篇幅合适,三万字的中篇是许多文学刊物钟爱的长度。我兴冲冲把它拿给一位向我约稿的编辑,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佰是却遭到了退稿。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篇小说有影射之嫌。之后这篇小说就像女主人公艾琳本人一样走上了颠沛流离的投稿之旅,先后到过北京、上海、广州等地五家全国知名的文学期刊编辑部,无一例外都是退稿。这在我的写作生涯里也箅创了记录。不过各位编辑给我的退稿理由却各不一样,我当然清楚他们真正的担心所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有点儿有趣了,我太没想到与“70年代出生的作家”有关的话题竟然如此敏感。不过就是一篇小说,再怎么样不过是一个虚构文本吧,我这样想。平常我真不是一个百折不挠的人,基本受一点挫折便会转身走掉,但这一次我有点儿一反常态。我还是比较有把握自己对一篇小说的感觉,所以我把这篇小说给了《十月》。多说一句,《十月》在1995年发表我的小说《编外》,那是我这一轮写作中的起步之作,当时我的名字对于文学刊物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艾琳简历》经过了一年多的旅行,终于在2000年第一期的《十月》发表出来,它合法地进入到读者阅读的视野。
2影射
因为这个问题一开始就被当成问题提了出来,所以我肯定不应该回避。
我一向很不喜欢小说作者或者他身边知情的人出来解释这个小说的由来,什么情节是由什么真人的什么事情或者情事演变而来的,这很没意思,倒也不完全在于会引起一些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最主要的是这样一来很可能会损害一个小说的神秘感。我始终认为小说也跟人一样具有自己的魅力,那是一种品质,一种个性,一种神韵,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独特性。最好不要去多作解释,一解释就俗了,常常说不到点子上,或者多生歧义,或者干脆把它给定义死了。小说中真正的好感觉应该像品茶一样自己去品去体会,说又能说出些什么?弄不好反倒是画蛇添足。
好多次有人当面问我,你写的艾琳是不是某某某?第一次听这样发问真让我措手不及。我赶紧说不是,真的不是。我非常慎重地作出解释,一句话一句话地说,就怕言语失当,让人误会,同时又不便解释太多,怕反而越描越黑。有意思的是几个月之后,《艾琳简历》被新改版的《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再被提及同样的问题时,艾琳的人选已经变更成某某与某某。我仍然对他们说不是,真的不是。再几个月之后,我回江苏去,有一个记者问我:“你写的艾琳是不是某某和某某某?”这两个名字带着陌生的音调在空气中盘旋,是我此生头一次听说。我这样讲了出来,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现查了商务印书馆1981年修订版《汉语成语小词典》,含沙射影:传说中有一种动物叫蜮,常在水中含着沙喷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比喻暗中攻击或陷害人。我想照道理讲如果你的写作没有确实地针对某个具体人或者某个具体人的具体事,那就不应该被归为影射。可是我这样说听上去也就像是一面之词,并不能把自己真正摘干净。那么我就干脆承认了吧我把从水边经过的影子有一个算一个不管有没有湿鞋的都用沙子喷射了。不过我真没什么恶意,当然也说不上有啥好意,好玩罢了,游戏而已。我只想把自己耳闻目睹的自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中算得上鲜活有趣的文学景象以文字的方式录下来,毕竟也是热闹一时、喧嚷一时的啊,而且不可重复,不想看到它那么快就从公众的视野里烟消云散。假如无意中得罪了哪位,或者有人感到被伤害了,那我就在这儿真心向他或她说声抱歉。
3《艾琳访谈录》
一种意犹未尽的情绪,2000年夏天最炎热的天气里我开始写《艾琳访谈录》。因为我供职新闻周刊,每天上班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采访和看报纸。采访是一件非常费神的事,这一行里谁都清楚除了上面布置的和对方邀请的,所有的采访都需要记者在事前和事后做许多跟访谈内容完全不搭界的事儿。尤其是就某些重要的或者十分敏感的问题采访某部门和某位身居髙位的人以及有一技之长的人,首先要在电话里赔尽小心,要候对方的时间以及心情,你要曲曲折折找到他们所在的地点,你要得体,你要机智,你要简捷,你要见好就收,这样有可能还有下回。这还算好的,常常你第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就被彻底拒绝了,要不就是你忙了一圈但你得到的内容跟你想要的不沾多大边儿,接受你采访的对象根本听不见你的提问,他像开了闸一样按着自己的思路一路说下去,你还不能轻易去打断他。这是我十六年如一日的口常生活的一部分,很重要很占时间的一部分,我真是百炼成钢。有的时候我站到对而去审度自己的生活,对做这个行业的人会油然生起一种怜惜之感。别看到处都活跃着记者们踊跃的、不知疲倦的身影,其实他们是真正将自我与自我感觉等等置之度外的人,所以他们一个一个成了冷眼观世的人。
我想如果没有职业带来或者说积聚起来的心理能量,我肯定不会想到要写《艾琳访谈录》这样一篇小说,而也肯定写不到现在这个样子。作为小说通篇都用对话这是一个尝试,至少我本人还是头一次做。而且里面仅有的两个人物同为女性,并且没有同性恋倾向,也就是说人物之间连一点暧昧的情感都不可能有,这在通常小说里也是非常忌讳的。所以这两个人必须有真的能坐到一起谈的内容,而且要谈得飞扬,要谈出感觉。当然,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坏人我不会放过用这个小说调戏一下时下的访谈,让有幸读到这个文本的人重温一下作为我们大众性、日常性阅读那种熟悉的语调,那种不遗余力、不惜一切展示公众人物的有问必答。这是我一贯十分留意的生活中的一景,因为有了这样明处与暗处、台前与幕后、显赫与卑微的比较,我们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显得立体丰满。有一点我自己还算满意,我自认为这个虚拟的谈话达到了预期的设想:它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采访,同时也算得上是一个放肆生动的文本。
4小说秀
想到要给艾琳写一本书是更靠后一点的事情。有一天我与《小说选刊》的艾真还有作家皮皮一起吃饭,聊天,她们对我说为什么不写一本书呢?是啊,也许这真是个好主意呢一一我这样想。小说已经有两篇了,《艾琳简历》和《艾琳访谈录》,前一篇写到1998年年底,我们年轻的女作家艾琳已经为自己作了种种追求与努力,可是她总红不起来,离她梦想的成名与成功永远只是那么一步之遥;后一篇已经到了2000年夏天,这一年半令艾琳羽翼丰满今非昔比,她不仅成名了,成功了,而且也成熟了。两篇小说在时间上有一定的连续性,在人物情绪和心态上同样也是既连续又呼应当然肯定也有了微妙的以及相当巨大的改变。但这两篇小说加起来不过七八万字,单从文字量上说离通常长篇的篇幅还差得远。还怎么做?我可是一点儿谱也没有。
半夜我从睡梦中醒来,脑子一亮,忽然想到可以以艾琳的身份分阶段写上几篇戏仿小说,比如处女作时代、成名作时代、大红大紫时代,让读者对她写作的风格有一个直观的印象。这很像是一个电子游戏,点击菜单可以打开;然后再戏仿一下当下的评论,知名的评论家是怎样的一种腔调和口气,众说纷纭又都在说些什么.再加上比如《我看艾琳》呀什么,岂不有趣?这个想法令我兴奋不已。也就是说干脆让这本书成为一个小说秀。好了,就这样吧,舞台搭起来,灯光打起来,人物走起来……跟时装秀差不多,带点儿华丽和夸张,连令人目迷五色的劲头都很相似。
上手做了我才知道这实在是一件有些难度的事儿。之前我写过的小说大致都是一口气讲下来的故事,文本形式基本遵守传统,而到这一本书,文本的实验性被突出和强化。长长短短的文本,围绕艾琳来写,有重叠有交叉,一篇和一篇相对独立,而一篇与一篇之间又有迂回曲折、曲径通幽的东西。同一件事、同一段经历在不同的言说状态下应该呈现出不同的情状和韵味,甚至应该出现一定的感觉上的偏差,也许是因为记忆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叙述情绪的关系,总之必须就像发生在我们现实生活里的一样。挺有意思的是写这本书时只要写到难以处理的地方,几乎都是在半夜时分才想出克敌制胜的招术,这在我以前完全没有过。睡眠成了催眠,没想到我竟会无师自通以这种巫的方式接近艺术。所以这本书还没写完我就学会了失眠。
5戏仿
一个朋友对我说:你要招骂了。他听说我写了一堆戏仿文本,又是小说又是评论的,真有点替我担心,而我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