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创作谈)
他一次一次地向我举杯,我们俩相对而饮,好像那些热爱文学的人只是我们的陪客。因为喝了酒,加上从进入这个包间我就有的兴奋,我情绪激动,对明凯说得很多。我对他讲我的生活境遇,讲我为了写小说辞了工作,讲我和一个歌手住在乡下,讲我正在写的长篇《天使妹妹》3—个晚上我几乎把我二十来岁的一生全部向他讲述了一遍。我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了关切和怜爱,他一直听得非常专心,这让我对他心存感激。
席散大家站在风里告别。明凯走近我,问我怎么回去?我说我的男朋友会来接我,我已经给他打了传呼。他伸手在我手腕边捏一捏我的衣衫,问我:“太单薄了,不冷吗?”我说不冷,把披巾裹得更紧一点。他声音低低地对我说:“孩子出来要多穿一点儿。”
夜里我和库库睡在乡间小屋里,没有月亮,四周是让人觉得有重量的黑暗,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灯火辉煌离我们很远,温暖也离我们很远。库库已经睡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做梦?他又梦到了什么。可是从他平和均匀的呼吸听上去,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想到了明凯,我睁大眼睛,一次一次看到他关切和怜爱的眼神,耳边是他柔和的声音:“孩子出来要多穿一点儿。”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就好像我与他已经认识了一万年。
我等待明凯给我打来电话,我在写作的时候也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着有没有跑来叫电话的脚步,我准备随时起身飞跑着扑向那个给我带来福音的红色话筒,可是一次也没有。明没给我打过电话,也许他根本就把我给忘了。
春天来了,村里的树木都发绿了,河边的柳树婆娑多姿。那天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要进城去找明凯。我穿上我最好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自己编织的宽松的羊毛衫,我超越季节提前戴上了一顶宽檐儿草帽,进城之后我在橱窗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果真是带着一股乡村气息。
我试着给明凯打电话,他不在办公室里,也不在家里,我下了下决心拨通了他的手机。电话马上就有了应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喂?”
好像明凯一点没为我打电话给他觉得意外,而且竟然他就在离我不远处。他让我放下电话原地等着,十分钟以后他就开着白色的高尔夫车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又见面了。
他领我到一个咖啡屋坐下,午后那里空无一人。他喝咖啡,我喝加了冰的柠檬水。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点燃的香烟的淡淡的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在空气里散发着好闻的干爽的香气。我也很想吸烟,可是在他面前我却不好意思从包里拿出香烟。他很自然地把烟盒往我面前推了推,我抽出一支,他没有中断说话,用一只精美的打火机替我点燃。
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小说。他说他读过我的小说,读得还比较认真。他顺手拿过一张酒单,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划,他说:“比如这是散文,”他又用指甲在那张酒单上划了一下,甶色的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他说:“这才是小说!”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
我脸红起来,但是很快过去了。我听懂了他的批评,心里非常感谢他这样出手相教。原来我一直是很自负的,在他面前我变得十二分地谦虚。
“小说要有痛感。”他说。
“小说要像水一样能够渗透。”他说。
“一定不要写得太香太甜。”他说。
他说得真是太好了,因为他都是针对我说的。而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珍藏在心,视若珍宝。我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现在每个星期我都会坐着进城班车从乡下跑到城里来看他。有的时候我们只能见上匆匆的一面,也说不上几句话,有的时候我们只是在一些活动上碰面,然后吃一顿髙朋满座的饭。我们很少有机会像第一次那样长谈,因为他实在太忙了,而且他是那样地广受欢迎。尤其是在一些热闹的场合,我会突然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我都没有办法与他相比。我只配远远地望着他,我想我应该收起自己的非分之想。可是有他在的场合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仿佛空气里洋溢着一种激动人心的物质。而且他会越过笑语喧哗向我送来关切的一瞥,有时也会借着碰杯对我说一句非常亲切的话。仅仅这些就让我感到了无法形容的幸福。
我和明凯一直是这种心领神会的关系,但是我们没有进一步的亲密。所以更准确地也许应该看作是我暗恋着他。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暗恋过谁了,他们总是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的时候就把我搂进了怀里。所以我跟他们往往只有做爱,没有相爱;只有快感,没有快乐;只有冲动,没有感动3和明凯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我和他的关系是一种吏加高级的关系,也是我所不能把握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我心里充满了惶惑和痛苦,深刻地左右了我的情绪,让我变得异常敏感和软弱。
可是在明凯面前我总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不敢流露出对他的爱情。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知道我爱着他?只要一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在对我说话,我就觉得爱不爱都是无所谓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我一个劲儿地跟他谈我的写作,谈我即将写完的长篇《天使妹妹》,因为我相信这个小说可能会超过我以前的所有小说,它有可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成功。我说得很兴奋,也很激动,我宁可在明凯面前表现得就像是一心奔出名的浅薄的外省小女孩,我也不敢停止说话,我怕我一停下我的爱情就会冒出头来。我的心已经在哭了,可是我脸上还挂着快乐的笑。在明凯面前我就是这样矛盾。
那一天我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天使妹妹》终于完成了。放下笔我舒了一口气。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明凯,我马上换了衣服进城去找他。那天他不在,手机也没有开。我无法联络他,我把手稿留在了他的办公室。我留条让他看完打电话给我,因为我太在乎他的意见了。
然后我就坐车回乡下了。我甚至没有去找库库,库库早就说好要为我的长篇庆祝的。可是我没有心情。许多事情到了该庆祝的时候你常常会发现你已经没有心情了。现在我就是这样。
写完长篇我在乡村小屋里看书,我好像很适应这种简朴的生活,也没有去想是否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我带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库库的收人大部分他都存起来了,打算在圣诞节之前搬回城里去住。他对我说起他的计划眉飞色舞津津乐道,我只是似听非听,不置可否。库库现在一星期七天都在城里忙,除了在酒吧演出,他还到一个朋友的唱片公司帮忙。具体他做什么我并不淸楚,也没有过问。忙起来他白天也很少回家,有时候会打一个电话,有时候连电话也不打。本来他把我一个人撇在这样偏远的家里我一定会哭的,我会十分伤心,可是现在我没有这种顾影自怜的感伤,我的内心非常独立,而且对孤独很有耐受力。只有在想念明凯的时候我才是脆弱的,这样的时候我会凝望着某一片风景,潸然泪下。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北京一家出版社寄来的。我预感到可能是一个好消息。我拆开信封,信不长,大意是希望我将《天使妹妹》授权给他们出版。我在愣怔的片刻马上反应过来是明凯帮我推荐的。我照着信上的电话和编辑通了话,我们很快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和出版社进展得相当顺利,我们只见了一次面就把事情谈好了。我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就签好了合同,版税百分之八,起印数两万册。也就是说,小说出版之后我就能有两万多块钱的进账。这对我真是一笔横财,也就是说用不着等到圣诞节,很快我就能搬到城里来住了。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髙兴!
从出版社出来我在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给明凯打了电话,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里轻轻地笑起来,说:“怎么样,总算有了这一天吧?其实我早就挺看好你的。
这还不算什么,将来有一天你很有可能会大红大紫的。”我说我很想见他。
他说我在家里,那你就过来吧。
我打车去了他家。
他家没我想象的那样奢华,但所有的细节都十分讲究,非常舒适,有一种含蓄的高贵。我在外面曾经听人议论明凯,说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自恋的人,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做成灯箱广告放在家里,现在我知道那纯属无稽之谈,是无聊之人捏造的谣言。
他给我一杯纯净水,他说他不喝茶,所以家里没有茶叶。我们自然地又谈起我的小说,他说他自己写不好小说,但对小说有一种天然的热爱,他有心要包装几个写小说的人,让他们大获成功。他说:“让我做你的经纪人,怎么样?在我手上,三年之内你就会相当相当红的!”
我把手伸给他,我们达成了协议。
他说:“写小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你有这个才华,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写,别放弃!”
我注意到他已停止说话,我也停止了说话。西谚说这样的时候就是有天使从头上飞过。沉默包围了我们。他仍然静静地坐在椅子里,距离我的沙发很近。我带着成熟女人的微笑看着他,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已经受到了我的感染。他站起来,好像暗示要送客。我也站了起来,只想从他这里快些逃走。可是他却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我什么也没弄明白,就一头扑在了他的怀里。激动令我浑身颤抖。他好像是犹豫了,并没有立即抱紧我。他拍拍我的后背,似乎要劝阻我。但是我已经把心都给他了,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拥抱他。我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抱紧了我,松开,又将我抱得更紧。
但是我还是控制了自己,收住了自己的热情。我爱明凯,我知道了他也喜欢我,这就足够了。我绝不能给他找麻烦,这可是明凯的家呀。
明凯送我出来。他说他不能送我回去了,一会儿他还要外出有事。外面刮着风,天正在暗下来,他一直陪我走到车站,看我挤上了车子。车子开动了,他在车窗下对我说:“好孩子好好儿的!”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我觉得我应该离开库库了,我心里已经一次次在跟我的乡间小屋说再见。可是当着库库的面我又说不出分手的话。他的眼睛依然干净、明亮,望着我的时候双眸会闪动着熠熠的快乐的光彩。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更加瘦削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们的生活累的。我在我的爱情和良心之间游移,我没有勇气向库库摊牌。
我给住在北京城里的我的老朋友小夏打电话,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跟他联系过。小夏仍然和过去一样爽朗,他说他马上就过来看我。他成了我们这个乡间小屋头一个、也是惟一一个来自城里的客人。小夏看了我们居住的环境,他的脸色都变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真没想到啊!”
我在村里的餐馆请小夏吃饭,因为我家里没有食物招待他。小夏基本上没吃任何东西,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他真的为我很痛心,他说:“怎么弄成这样儿?”他又说:‘‘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我托他在城里为我找房子,哪怕差一点儿的也不要紧。“只要能住就行。”我这样对他说。“放心吧你,”他说,“我会当成头等大事办的。”
小夏很快给我找到了房子,在一个居民楼的底层,一室一厅,,没有装修,月租金一千二3他说至少这是一个可靠的人家,房子是差一点,但他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住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小夏带我去看了房子,还帮我买了一些过闩子必备的东西,我们从上午一直忙到太阳落山。
小夏有事要赶着回去,我们就在街边分手了。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心里乱糟糟的。我特别想见明凯,但我又觉得不该这样随便地去打扰他。我也想不好怎么跟库库说,一切都成了烦心的事。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腿也软了,可是我却没有一点吃东西的胃口。
我坐车去酒吧找库库。我对自己说解决问题也许还得从他这儿入手。然后真实的心理是我在那个时候非常想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亲人,而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只有库库是我想见就能见的。因此我毫不犹豫就去了他工作的酒吧。
库库不在酒吧,有点出乎我意料。而我突然的到来,也让酒吧的人有点出乎意料。我问他们库库呢?他们没有马上说话。一个人说:“他来过。”我问现在呢?他想了想说:“可能他出去一下吧。”
我坐下等库库,他们用一种我说不清楚的眼神看我。一个招待给我送来了一杯水。我慢慢地喝着,眼睛看着窗外。眼前的这些让我觉得有一点暧昧不清,可是我心里也正是非常混乱。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些我无法预料也无法把握的事情。
大约九点多钟库库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一只手还托着一个女孩子的后腰。库库一点没有思想准备我会出现在酒吧里,酒吧里的人也没有机会向他通风报信。一时场面就僵在那里,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一个机敏的招待赶紧过来把我面前喝光了水的杯子收走,他大概是怕我会砸东西。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要砸东西,我被这个意外惊呆了。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他们为什么那样迟迟疑疑。
库库已经松开了那个女孩,他快步向我这边走来,脸上露出他独有的明亮的笑容。尽管我的初衷是要来向库库告别的,可是面对这个场面我还是很受伤害。我突然站起来,喝住库库,我用歇斯底里的声音朝他喊了一句:“你别过来!”
库库就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满脸羞惭,说不出话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这个样子让我又难过又愤怒。可是理智告诉我这不正是你盼望的结局吗?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撤退了吗?也许这正是天意呢!
我站起身从库库身边经过,看都不看他一眼。库库没有出来追我。我拦了一辆车就走了,即使他出来追他也没有机会了。在我走出酒吧的时候唱机里正放着歌剧《黑桃皇后》,髙亢忧伤的唱段像玻璃一样划破了我的心。
当晚,我在我们曾经相亲相爱的小屋里独自过了最后一夜。库库没有回来。早晨我带着我自己的东西搭乘头一趟进城的班车离开了。我和库库五个月的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在新家里给明凯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搬了出来,而且住得离他不算太远。我以为明凯一定会十分髙兴,说不定他会马上赶过来看我。我为我浪漫的想象激动不已,身体变得柔软湿润。可是明凯的反应却很平淡,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倦倦的,打不起兴致的样子,吓得我草草结束了电话。放下电话我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句一句地想我有没有说错什么,我很怕我打扰了他,惹他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