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谁能料到,做了五十一年的长长的梦竟然变成了现实!在迢迢千里的地方由姑娘变成了老太婆的大姐就这么实实在在地站在我的面前。那多年阻隔的遥远的香江和只在地图上见过的维多利亚湾就在眼前粼粼闪闪……
呵!大姐——全家惟一远离故乡的亲人,你可曾想象我们对你是怎样的牵肠挂肚?你是否领会双亲临终前对你的呼喊和渴见?老人家弥留之际,总是叨念着“惠卿”的名字。心里惦挂着这个最懂事的大女儿。父亲长年外出做工营生,难以照顾家庭,幸而大姐你,常帮母亲操持家务,照料五个弟妹。后来,你远嫁香港,有了几个孩子,还到工厂里打零工,你实在太累了——双亲从心底里疼你,尤其在生死诀别的时候。所有的亲人都见面了,惟独你……你能回来吗?父亲干瘦的脸颊淌着依稀的泪水,母亲轻轻地呼唤着你的乳名。双亲在两层世界的界碑前徘徊,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翘首盼望着远隔万水千山的女儿,留恋着人世间美好无暇的亲情。双亲终于都没能见到大姐,直到父亲再也淌不出泪水,母亲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但他们仍然不肯闭上眼睛。
大姐终于未能回汕与双亲的灵灰遗像告别。从此,她成了家族中有争议的人物。
一
本来,大姐在家庭中一直就是一位受疼爱、受尊敬、受欢迎的人物,无论她出嫁前,还是出嫁后。
父亲和母亲的人品是有口皆碑的。那时候,家境并不宽裕,甚至在相当长的岁月里还很艰难,然而双亲一贯省吃俭用,时常接济亲友与邻居。为了解除亲戚与好友的忧患,我家毅然先后收养了原本穷苦无依的两位姐姐、一位哥哥和我,虽然给家庭经济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但双亲还是咬紧牙根,步履艰难地承受了下来,而他俩心里却感到极大的满足。父亲笑着对母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养人一子,就是不算造浮屠,心也甘呀,家也乐呀!”母亲慈爱地应答:“这些孩子太可怜,我们应当尽心尽力。对待他们要像对待亲生的孩子一样,甚至更好些,才对哩。”
可是有人说:“田要自耕,儿要亲生”;“隔重肚皮隔重山”;甚至说什么“拾来的孩子落得摔”(谚语)。然而我的双亲,对于养子和养女一向视同己出,并无二致,不仅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使他们健康成长,而且为他们的婚事尽心操劳。他们之中,尤其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远嫁香港的大姐惠卿。
我五岁之前,总是大姐带着我。因为乖,又听大姐的话,她特别喜爱我,总把我带在她身边。除了日常的吃喝拉撒睡,大姐还陪我五花八门地玩耍,给了我无限的童乐与童趣。
我五岁的时候,大姐就要远嫁香港了。离别前的日子里,大姐总是背着家人悄悄地落泪,我不知道大姐就要嫁人了,也不懂得嫁人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好端端的大姐为什么要悄悄抹眼泪。有一次我还用食指刮着脸颊羞大姐,笑她还不如我哩。我挨妈妈打了都没有哭,妈那么疼你爱你,你为什么还要哭,都成大人了,还平白无故哭鼻子,真羞!大姐忍不住,返过身子,将我紧紧搂进怀里,竟放声大哭起来……哦,大姐,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明白你那时候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大姐出嫁后,亲人们非常思念她,尤其是双亲,深感莫名的失落与无奈的寂寞。我总是拉扯着母亲的衣襟,哭闹着要见大姐。母亲紧紧地搂着我,泪珠无声地滴落着。大姐此去,漫漫数十年。后来我还能幸运地见到她,而对于双亲来说,此次生离,竟成了人生的最后一面,自此便永别了!可悲可叹呵,生离死别——人生最大的悲苦与哀伤。
在那个年代,思念亲人,现实的选择便是鸿雁传书。起初,母亲总是口述,央人代笔,后来便请街头书信摊的先生代写,及至我上了小学二年级,双亲就将与大姐通信的任务压到我肩上,非承担不可。开始是双亲口述,由我书写后念给双亲听,作些补充修改;后来是问清双亲和姐妹们想说什么话后,便由我包写包寄了。大姐一来信,就由我念给大家听。此刻,家里常常充满快活的空气与祥和的气氛。亲人们思念大姐的情感又如故乡的练江水澎湃起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大姐时常省吃俭用,想办法寄来钱物,有时是猪油,有时是麦片或通心粉,这些我们不敢企望的高级食品和难得的港币,对于身患水肿病的父亲和严重缺乏营养的一家人,还真解了燃眉之急。对于大姐和姐夫,全家人都长久地心存感激。后来改革开放了,我们家庭经济一天天好起来,我给大姐、姐夫写信打电话,再三说明家庭情况,希望不要再寄钱寄物来了,只盼着大姐、姐夫一家人能够回汕头团聚,而且不用带钱带物,不用住旅店,吃、住、行、玩全由家里包下来。可惜大姐和姐夫终于还是没能成行。
香江对于我家来说依然是那么遥远。
二
真想不到,去年仲夏,我竟然有了赴港的机会。姐夫接到我的电话,星期天起个大早,专程从九龙黄大仙赶到港岛上环荷李活道带我,乘地铁,打的士,经过一个多小时,终于梦幻飘忽般地走进了大姐的家门。我五岁以前,一直由大姐带着。她比我大十五岁,特别会疼人。而今,她就站在面前,熟悉而又陌生地打量着我,寻找着我儿时的痕迹、灵气与真情。她深切而动情地提起了我小时候的许多事。她常常带我到大榕树底下捡拾圆圆的树籽儿;她总是领着我到村头摘麻叶回家煮地瓜汤;她时常领着我到山脚的竹林里掰竹壳、摘竹芯;她多次背着我翻山越岭去给祖父母扫墓;她经常带我上小山岭摘山花、捉蝴蝶;她还认真地一字一句教我读书识字……哦,那一幕幕动人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她的脸上泛起沉醉在记忆中的幸福的微笑,可是当她一谈起1967年父亲临终前未能返汕诀别的往事时,便情不自禁地喁喁而泣了。那时候,她正怀着八个月的孩子,还抱一个,背一个,拉一个,带一个,家里又没有老人,请保姆或送托儿所、幼稚园,都付不起这个费用。当一纸电报飞来时,她的心快碎了,心尖滴着血……1980年母亲病逝时,她也离不开家,家庭的负担太沉重了。终于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只能在遥远而阻隔的香江饮泪哀思。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她只有泪水涟涟,深叹永生的遗憾。
双亲去世之后,大姐深深相信人的命运难以由己,从此开始吃斋饭。时年八节,她便到沙头角的蓬瀛仙馆烧香拜圣。我倚窗望着白练似的香江、骏马般的山岭、高高耸立的楼宇和湛碧如蓝的维多利亚湾,忽然想起了苏轼的《江城子》,那隽永凝重的词句油然而上心头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不胜感慨,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还是外甥阿生打破了沉默:“舅父,我和妈妈陪您去玩玩好吗?”好啊,散散心。于是,我们游览了壮丽而独具一格的海洋公园,驱车神游了正在开发和崛起的九龙新界,乘游艇遨游了九龙南岸和港岛北岸,最后登上了高高耸立的太平山。山巅,天风浩浩。我们俯瞰着繁华的港岛、九龙和香江,又不约而同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那苍茫雄健的江山,与太平山下的风光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啊,山水相连人分离。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月如无恨月长圆……
大姐依然眺望着故乡的方向,她又想起那巍巍的文光塔;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拉尿,父亲没打她,反而笑了;想起父亲每次回家便给她带来好吃好玩的东西;想起每每思念自己的生父生母的时候,父亲便轻轻地叹息着,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母亲便倾情地安慰她,替她擦拭着泪水,紧紧搂着她,哄她安睡……她又伤感起来,神情凝滞而肃穆。她恳求我:回汕之后,向亲人们说明情况,希望家乡亲人谅解她。
怎么能不谅解呢?大姐带了我几年,那时我虽小,却也初解人意,晓得她上敬父母、下疼弟妹。她时常背着我爬山越岭。谁又料到,正是这万岭千山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重重阻隔着我们骨肉情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