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梦中慈母泪》随笔
彭妙艳
如同其他文艺体裁,这些年来文学(包括散文)经受着历史从未有过的改革与转型的压力,在某些“先锋”或“超先锋”的作家与学者看来,如果那些古已有之的传统样式文学的创作思想、创作方法等不作脱胎换骨的改造,不与“世界并轨”,就只有死路一条,就只能把场地拱手让给他们作“后现代”乃至“后后现代”的话语试验的“沙龙”。余生亦不晚矣,但是我还是相信任何事物都必须与时俱进,才有出路,才能发展,文艺尤其如此。这是由于人的观念、趣味、生活节奏等等不断改变使然。但是,不管这样那样的改变有多快有多大,传统的基本的道理、伦理、良知、情感等总不能一概“咸与维新”、“另起炉灶”吧?尤其是它的“优秀”的部分。事物的发展,总得循序渐进,有个过程。何况还可允许多元并行。
回到散文的创作上来说罢。这是一种传统艺术,从先秦至现在,已经存在两千多年。之所以具有这样的生命力,在于它可以叙事、可以抒情、可以议论,是作家自由驰骋感情的载体,而其叙事、抒情、议论,虽是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离合悲欢的反馈,却也契合广大读者的感情网络。后者是社会环境对每个人的教育、熏陶而形成的,“共识”性极强,也即所谓“人之常情”。这是一个巨大的接收器,其容量可以尽纳古今,而且其“敏感效应”(“七情六欲”之类)不会轻易改变。“传统的感情”,可以使这些“敏感效应”产生愉悦或悲怆,引起共鸣;传统的表达方式,通过潜移默化、约定俗成的输导途径,也很容易高效率地为这些“敏感效应”的思想网络所接受。从这一意义上说,这是传统的魅力,并可以转化为生产力与生命力,传统散文因此生生不息。
写了上面那些,无非是要说明:林继宗的散文《梦中慈母泪》之所以得奖、之所以得到读者的好评,如果不是我理解错误,其依仗的就是传统的魅力。以我个人的秉性,是从来不重视创作评奖这类玩意的。别以为得到什么什么奖的作品,就真的有那么高的含金量;而没有得奖的作品,就都一文不值。缘因中国的文艺评奖,往往夹杂着某些不健康的“文化渣滓”因素。《梦中慈母泪》不因得奖吸引我,而因它具有震撼性的传统艺术魅力感动我,平凡的连珠式的琐事所构设的节奏与韵律,对我来说不感到陌生,但它达致的艺术境界让我因深感意外而兴奋,以至“欲罢不能”,因而有了这篇短文写作的冲动——我已经有好几年“远离”谈论文学这行当了,没想到因了林继宗的一篇作品却欲“咸鱼翻生”。
传统的散文,不论它是记事、说理,还是抒情,其思想是灵魂,文采是躯壳,两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这就是中国传统散文的传统,也是众所周知的文学常识。《梦中慈母泪》的精妙,就是它的匠心独运的对于真情的构筑、积累与宣泄。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是这篇散文的作者构筑真情、积累真情的施工方法。由于积累的多,于是宣泄便显得通畅、激越,便具有冲击力。至于“文采”,不一定仅指辞藻,还应包含节奏的设计、细节的调度、情感抒发的缓急,乃至风格色彩的调配。如同房屋的装饰,如同物品的策展。林继宗无疑是一位出色的策展人,把一切都调理得恰如其分。
继宗兄作为作家的一个优胜之处,就是对于感情的专注,对于表现感情的技巧的重视。感情有时也是非常“物化”的,只有看到、抓住这些“物化”了的乍看或许微小的言行,才能使感情的“本质”真实、丰满,形式丰富、多元,于是才能表现出其鲜活的美的特征。这些特征往往是独具的、形象的,避免了“抽象”的空洞、泛化而让人有动于衷。相比之下,目前的有些散文,从其语言来看,不能不说是相当新颖和优美的,但是因为缺乏内涵——感情内涵,所以显得浮虚、作秀,与受众感情活动的联系,缺乏契合点,固然就很难让人感动了。只供自我陶醉,不能让人感动的作品,尽管从结构、语言等去衡量,也许有其特色,但又有什么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呢?
过去几年,经常有人讨论散文的“文化”现象,把行文中罗列议论些史事的作品,称作“文化散文”。我也曾在《文学报》、《文艺报》上凑过热闹,但是随着余秋雨的创作模式逐渐式微,“文化散文”时代似乎也要终结了。我却不是这样看的。我不认为“文化散文”是余秋雨的独创,是他的专利。他的那种“文化散文”,只是“大文化散文”的一个小分支而已。我以为脱离实物载体的传统的思想感情、道德观念,也是文化,而且是很正宗的文化。问题在于你从什么角度去看。
继宗兄是在传统(当然也经过时代的不断“改良”)道德观念哺育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崇拜仁、孝、忠、义等传统道德,这些“道德”由家乡纪念文天祥的建筑折射到他身上,由父亲的不辍劳动、不求报答的身教反映到他身上,由母亲的任劳任怨、仁爱仁慈的言教影响到他身上,使他人生观、价值观由具体而抽象,由感性而理性逐步升华。这种具有优良传统的美德反转过来感染了读者。而这种由具象而不是说教感染读者的散文,是优秀传统散文的发展与延伸,它植根于传统的深厚土壤,吸收现代的空气与雨露,因而显得茁壮,充满生命力。比之余秋雨“硬做”出来的依仗逻辑力量的说话式“文化散文”,更具感染力,因此要好读得多。
与此同时,我也想到目前很流行的抒写自我感觉的散文。说实在话,那些大多出自青年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之手脱化于传统闺怨文学的情感散文,虽没有太多的“生活体验”的东西,而多为“心路历程”的写照,但因为有着纯美的“包装”,也“玲珑剔透”,也秀丽可人,读起来也自有一种韵味、一种美感。然而就是感觉格局、气象不够大,没有一种宏博的结构美、气势美,以至写作这种散文的作家被人讥为“小女人”。而继宗兄却以母亲的种种值得回忆、寻味、思念的小事,“长篱接短篱”地构筑了一种恢宏的文气。究其原理,在于作家抓住了“慈”和“善”这两根道德大经纬,使题材本身的社会性强化从而获得了莫大的动力。
只有把个人的情感溶入大众的共通的情感,这种取材于微观处的作品,其艺术力量才会借着“共通的情感”而大了起来,成为宏观的精神力量。什么叫做“大散文”?我以为《梦中慈母泪》就是一个类型,一个实例。当然,继宗兄还不是语言大师,他也有把持不住自己的地方。他读过古今许多“母亲诗”以及唐宋明清抒情诗,用来丰富自己的知识结构,这当然是好事,是作家应有的一种基本功,但他却不够矜持了,一到感情爆发之时,就恨不得把这些古诗全部倾泻以造势,殊不知如此却就让古人代替自己的思维,所以乍读起来形式上是典雅了许多,但从反映事物的实质、作家的心灵上看,却又浮虚了许多。对于古诗古文的“借用”,我从来主张适可而止,多了就冲淡了真情实感。陈焕展老师在《体物入微成佳构》一文中已有含蓄纠偏,我就不重复了。而且,我觉得除了喜欢堆砌古诗外,继宗兄的某些文字表达,还有个“纯化”、“大气”的锻造过程在等他。
陈焕展是我们(包括继宗兄等)这一代潮汕作者的宗师,我们的创作,都一定程度受到他的影响。他对于继宗兄这篇散文的评论,简短却中肯而深刻,是黄鹤楼的“崔灏题诗”。而我还写了这些,仅仅因为感于在潮汕文坛上,五十多岁这个年龄段而能像继宗兄这样保持创作活力,且还能在观念与手法上继承传统,又与时俱进、佳篇常出的作家,实在是太少太少了,让我“不能自已”之故。如果把林继宗看作“传统文学的传人”,并非大谬,那么,他的成就,便是“优良传统的魅力”,作为“同龄人”。我为之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