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度过了数十个美好的中秋之夜。中秋夜是那样的圣洁，从不曾在中秋之夜杀过生。可是就在今年的中秋之夜，我却始料未及地杀了生，而且是千千万万的生灵。
赏月先要拜月。往年，都在阳台上向月处大香大烛地拜月，今年不同了，妻在佛龛前摆一供桌，不点香烛，只供上月饼、茶叶与水果，既拜月，又拜佛，那佛经从录音机里徐徐不断地播放开来。
在供桌前做完该做的事，我便来到阳台，盘腿端坐在阳台的栏杆上，隔着阳台铁罩，久久地眺望着中秋月。
人们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歌也是这么唱的。可今年不同往年，科学家测了，天文台预告了，今年是十五的月亮最圆最满。回想昨天上午我又一次横渡了礐石海，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参加渡海以来，至今余兴未尽。礐石海是一年一渡，中秋月是一年一赏，这日子，过得真是有滋有味呀。不过，人渐渐老了，或许到了哪一年，我就渡不了海了，但赏中秋月，在有生之年，却是要年年赏下去的，直到不知哪一年，遥望着不老的月亮，微笑着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离开这既有明月，又有大海、有亲人的美好的世界。
眺望明月，思索人生。人生几十个中秋节，似乎越过越朦胧，惟其朦胧，也才显示出别样的美来。我想，无论月明亮，还是月朦胧，都是美好的。永远热爱生活，生活便永远美好，无论它如何变化。
从远古到秦汉，到唐宋，再到今天，月亮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世间的人们，却换了一代又一代。人类，只有用生命的不断更迭与延续，才能与时俱进，或者与月俱进。除此，能够与月俱进的还有那不朽的诗篇：“床头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诗章，因在品月的抒写中深深寄寓着人间美好的真情而不朽。
不满足于阳台上品赏明月，于是携妻子出门，穿过繁华喧闹的市街，来到海滨路，上了海堤绿化带，将滚滚的人流与车流抛在身后，面对大海与明月，顿觉海阔天空，撒满人间尽银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大海，闪着银波；碎银，铺满海面。月色，在宁静的心头渲染与流泻。
高远深邃的天穹，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轮明月，更显出她的明亮来。此刻，我想起了曾经在云贵高原和西藏高原上见到的月亮，与今夜这大海上的月亮一样，分外地大，分外地圆，尤其是分外地明亮，分外地接近地球，接近人间，接近我的双手，令我油然而生“可上九天揽月”的意境来。
不经意间，我发现了泊于岸边的一排渔舟，渔人们正在迅疾地捡着前舱满满的鱼虾，一一归类分堆。这一堆堆刚上水的鱼虾活蹦乱跳，看着银辉下满船的活力与生机，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妻子看中那堆狂跳的鲜虾，讲好价钱，渔民一称，八斤，九十六元。活虾们被装进塑料袋，渔民用带着铁钩的渔杆子吊起塑料袋，高高举到岸上。我接住塑料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卷成圆卷，插入渔杆子杆头的空竹节里，渔民收回渔杆子，从空竹节里取下一百元，又将四张一元的钞票插入空竹节里，高高举上来还我。
提着满袋活虾，夫妻双双把家还。
妻洗虾，由我来蒸煮。分四鼎才能蒸完。
看着充满活力的虾们，我顿起恻隐之心。千万生灵呵，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铁鼎架在煤气炉浅蓝色的火焰上。蹦跳着的虾们一倒进铁鼎，立时便被玻璃鼎盖严严实实地盖住。在烈火的烧煮下，活虾们拼命狂跳着，搏撞着，满鼎爆出将要死亡的生灵们的呐喊声、呻吟声，声声震慑着我那顿生内疚的心灵。你看，一会儿，活虾们便只能挣扎着，搐动着，接着，便全体变成了血红的一片。
我回头望望佛龛，杀生的罪恶感霎时充斥于心间，可是，人要过日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夜，空调房，满屋虾腥味，我感觉特香。
清晨醒来，满屋浓浓的虾香味。
在强烈的阳光下晒了几天，变成了鲜美的虾干。
这千千万万的生灵，都是在中秋之夜被我杀生的。杀生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生活。我想，这是人们都能理解的理由，也是无可奈何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