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是带着他在城市里的小不点儿乐队回到的野杏村。五湖进村之后没有直接回家,他乘坐着的那辆五彩缤纷的面包车直截了当地开进了村部的院落。一群靓丽的男女抬着一乘制作精巧的小轿子,像簇拥着小皇帝似的把五湖从车里抱上轿子。在那乘无篷的轿子上,小巧如婴孩的五湖一代君王般神气十足。不久,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泛宣传着五湖回村慰问演出的消息。在村子极西端那株苍老的野杏树前,村干部们打出了个空地,村里人也三三俩俩赶来了,等待观看五湖给全村人送来的拜年礼物。
演出的舞台极为特殊,由那辆面包车的顶棚改制而成,那便是载着小不点乐队来到野杏村的面包车,遮住车身,就是一个相当漂亮的舞台了。小不点儿乐队的成员个个像电视里那样身着盛装,吹奏着村里的人们跟本就叫不上名的乐器,还有从车里引出线线来,最终挂在野杏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动人心魄音响的音箱,都使村里人感到新奇和着迷。
多年缺乏观赏文艺节目的人们,对五湖的义演表示出了应有的热情,野杏树下渐渐的已是人头攒动了。小不点儿乐队的其他成员神彩飞扬地唱完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最后,身高不足一米的五湖披着件大氅穿着小王子似的衣服,登台亮相了,他手持话筒,唱起一首自己编写的歌儿:
野杏树上开野花,
海蜇天生没有妈。
葡萄攀上葫芦架,
怎怪秧蔓不结瓜。
五湖的歌声高亢嘹亮又有一些忧伤,不由得使大家心随歌走,在大家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五湖又随机应变地编出了一首歌儿:
野杏树结果苦又涩,
一窝的小鸡没有哥。
五湖天生长不大哟,
今生今世哟没老婆。
五湖的这首歌唱得很轻松,大家听了都会心地笑了,更觉得了五湖的可爱。演出结束后,五湖就要回家看看了,尽管五湖对家的情感像掀翻了的五味瓶一样啥味都有了,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家呀。村里那些看节目的人依依不舍地走了,诺大的一片空地上闪出了一小堆五湖熟悉的身影,那便是二河三翠苏芹柏成林以及比五湖高出一头的侄儿小青,他们是来接五湖回家的。五湖演出的时候,数不清的面孔看得他眼花缭乱,没有发现亲人就停留在他的视线里。分离之后的重逢别有一番滋味,哥哥姐姐正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光注视着五湖,在众人的鼓动下,小青飞跑过去,清脆地叫着:“小叔”
五湖鼻子一酸,眼泪也就下来了,尽管他十分想把抱起侄儿亲几口,可他却被侄儿小青轻易地抱了起来。
立在家门口,院里的狗们一时没有认出打扮奇特的五湖,冲着五湖叫了起来,直到五湖吆喝了几声,狗们才望了望几眼五湖身后的一群家里人,愣愣地似乎想起了什么,舔着鼻子缩回身子,趴进狗窝,安静了下来。五湖离家出走两年多了,狗们还没有彻底忘记他,只是失去了原有的亲切。
老甜早就在家坐立不宁地翘首以待了。等到五湖从门口出现时,老甜对张百川说了句:“小不点儿回来了,接他去。”老甜的这句话丝毫没有撩起张百川对儿子的回家的热情。张百川向来讨厌五湖,尽管五湖和五湖创办的小不点儿乐队在城市里扬了很大的名儿,那也无法改变人们把五湖当个玩物的事实,虽然五湖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他还是为自己有这个儿子感到耻辱。张百川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地坐着,老甜又催了一句:“五湖回来了,快接他去。”张百川乜视一眼老甜,没好语气地说了句:“他是爹,我是爹?”老甜没好气地说了句:“你是祖宗。”就独自出去迎接五湖了。
五湖看到老甜出了楼门,就立住不动了,收回了和哥姐相聚时的连哭带笑,很庄重地瞅着老甜。粗心的老甜没有注意到王湖脸上表情的变化,她哭哭咧咧地走过来,嘴里数叨着:“你个狠心的小不点儿,连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妈在家得多惦着你。”五湖一步一步后向退着,拒绝着老甜从楼门口延伸过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热情。
老甜愣了下,也止住了步子,她说:“小不点儿,你妈是老狼呀,你往后退个啥?”
五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老甜往前走上一步,他就一连串地往后退几步,娘儿俩刚一见面就僵在了那里。老甜说:“小不点儿,你还想咋折腾妈,妈再也不嫌弃你了。”
五湖的眼睛渐渐地充满了义愤,那是一种绝不原谅老甜的义愤,他说:“不许叫我小不点儿!”
老甜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她哭道:“妈的好老儿子,妈的小宝贝,妈向你认错还不行吗,老儿子,妈想死你了。”老甜没有料到她不经意说出的“老儿子”却一下子催出了五湖眼眶里蕴藏得很深的泪水。
五湖“哇”地一声哭了,开始向前扑去,尖细的嗓子叫了声“妈!”接下来如泣如诉地说:“你这个破妈,我等你叫我儿子等了十八年,十八年你没叫过我一声儿子,你这个破妈。”
老甜把五湖抱在她的弯臂里,她这才知道五湖恨她的原因就是简简单单地没有把他叫过儿子。这时老甜一连串地叫起了“老儿子”,似乎想把这些年欠缺下来的一下子全都叫出来。
黄昏来临的时候,小青牵起了五湖的手,非得让小叔跟他在一块到他家里陪他玩。老甜说:“楼里这么宽敞,你和小叔就在这儿玩吧。”小青说:“不嘛,我的大刀在家呢,我要小叔陪我玩抓坏蛋。”老甜说:“不行,碰伤了你小叔。”小青说:“我当坏蛋,让小叔拿刀砍我。”二河说:“就让五湖到我家住吧。”小青高兴得欢呼起来,于是,连拥带抱着五湖急急地告别了小楼,一头扎进残阳如血的街巷里。二河扛着五湖的皮箱子,跟随在欢快的叔侄身后。
二河家宽阔的院落失去了原有的拥挤与热闹,五湖再也看不到他临走时二哥家满院圈里圆滚滚的肥猪了。一座连着一座的猪圈都空落下来,圈里脏乱的柴禾叶子凝结在残冰污雪中,一层又一层灰垢无声无息地积累着。屋檐下那些粗壮的粮囤已经空落落地没有了踪影,墙角处放置的几个装饲料的麻袋也是干瘪瘪的,养不起猪的样子明显地摆在了面前。满院里仅剩下三座猪圈罩着塑料薄膜,有猪叫声从薄膜下传出,透露出了一线生机。
夜晚,玩累了的小青已经睡熟了,二河与五湖兄弟二人却久久没有入睡,他们坐在灯下的炕上互相观望着。苏芹在外间兑饲料,准备喂今天最后一遍猪食。哥俩在灯下开始了漫长的对话。
二河说:“没想到,今年我会败得这么惨,好几年的积累,一下子全赔光了,这猪恐怕是再也养不动了。”
五湖说:“二哥,别灰心,干啥不都是有赔有挣。”
二河说:“我也想接着干下去,可我是赔怕了,再有本钱的人也受不了这一年不抬头的赔钱。”
五湖说:“咱哥几个,数你最志气,不要老爹一分钱,自己单打出一摊儿。干啥都有最难的时候,你咬牙挺过去,就会变好了。”
二河说:“你二哥也不是孬种,咬牙挺了快一年了,换别人早就趴下了,现在实在是挺不下去了,粮价这么高,还不如开荒种地合算了。”
五湖说:“都养不起猪了,猪价总有一天会拱上来的。”
二河说:“我也相信猪价能拱起来点儿,要不我干嘛挺了这么久。”
五湖说:“二哥,别恢心,我帮你。”
二河说:“五湖,不是哥瞧不起你,你唱几首歌能挣几个钱,你帮不了我。”
五湖说:“谁说我帮不了你了?”
二河说:“养猪讲究的是规模效益,拿以前的老帐来算,起码得养上一百头才合算,一百头,买猪崽就得三万块,还有饲料呢?”
五湖说:“二哥,你真小瞧我了。”
二河愣愣地看着五湖,觉得小如婴孩子的五湖有些不可思议。
五湖说:“说咱爹没钱,谁也不信,说我有钱,也是谁也不信。二哥,你帮我把皮箱子打开。”
二河打开了皮箱,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些演出服。五湖过来,打开了夹层,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七摞钱。五湖说:“二哥,我借你五万,你把猪养起来吧,赔了算我的,你看行不?”
二河垂下了头说:“五湖,你的钱挣得不容易,哥不能拿你的钱冒险。”
五湖说:“你才是不容易呢,哪头猪不是一瓢瓢喂出来的,还成天担心受怕。我有啥不易的?主持个晚会唱几首歌挣头猪钱是常有的事儿,城里讲排场花钱如水的人多着呢,我又不能娶妻生子,要那么多钱有啥用。”
二河的眼睛潮湿了,他说:“我真是个废物,让这么个小弟弟帮我。”
五湖跷着脚,伸出小手擦去了二河刚刚流淌出来的泪水,他说:“二哥,别哭了,谁让咱们是兄弟来的。”
苏芹就在这时候进了屋。其实,手脚麻利的苏芹早就喂完了猪,剩下不多的猪已经非常好喂了,她是蹲在灶堂前听着哥俩推心置腹的说话。当她听到五湖拿出五万块钱接济二河时,泪水便在她的眼眶中憋不住了,“唰唰”地流下来。苏芹大步走进屋里,一下子把五湖举过了头顶,说:“五湖,你这是救了你二哥的命呀。”
五湖说:“二嫂,你也别哭了,谁让我们是兄弟来的。”
苏芹说:“二嫂是高兴的。”
辽西走廊的早晨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来到了,太阳清爽爽地挂在纯静的蓝天上。腊月里的日头虽然依旧没有暖意,却能让人感到十分的开朗。二河家的院落告别了数月的清冷,重新恢复了原有的活泼,粮囤也渐渐地饱满了些,满院子奔跑着亮晶晶活泼可爱的小猪崽。自信与勤劳重新回归到二河的身体里,在养猪户纷纷下马的时候,二河又倔犟地站立了起来。
年关匆匆地过去了,正月里,天气聚然转暖,太阳也有了喜色。蔬菜大棚进入到了高产量高价格的黄金时期,可就在这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郑玉富的头上,对于郑玉富来说,这是他的一场灭顶之灾。
事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发生的,郑玉富正沉浸在收入日益丰厚了的喜悦中,根本预感到会有灾难降临到他头上。那天,郑玉富本来与小梅商量好了,在大棚里再看守一晚,烧一点火,让大棚里的温度升高一些,等天再暖和点儿就不用再烧了。多日夜晚的分离,使郑玉富再也忍受不了煎熬了,收拾好大棚,他急匆匆地赶回家,就往小梅温暖的被窝里钻。小梅推却着郑玉富:“滚开,滚开,浑身臭哄哄埋汰汰的,洗干净再来。”郑玉富说:“你想趁着我出去吃避孕药,没门儿,我今天就看住你了,豁出生个埋汰孩儿,高低给你种上。”小梅说:“你忙个啥,眼见得日子起来了,穷日子我都跟你了,日子好了我还能飞了。”郑玉富说:“穷富也得先有个孩儿。”
正在被窝里争执,有人“咚咚”砸门,高呼着:“你家大棚着火了。”郑玉富便顾不得下一代的问题了,急急地穿裤子往外赶,这时候让他透心凉的火光已经势不可挡地燃烧了起来。
塑料和草苫子都是极易燃烧地东西,转眼间大火已经烧圆了,任何扑救都是徒劳无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焚光烧净。郑玉富站在熊熊的火焰面前,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这一年煞废苦心的努力都被这把火轻松地烧光了,他即将得到的过上好日子的美好希望就像棚里被烧焉了的菜秧一样,无法挽回地损失掉了。红红的大火使本来就负债累累的郑玉富万念俱灰。
大火是从大棚的一角烧起来的,迅速漫延到整个大棚。活跃的火苗热烈地舔舐黑暗的夜空,被热浪托起的柴禾叶的灰片,乌鸦般在大火耀亮了的天空里飘浮。绝望的郑玉富脑子里闪出了个亮点,这燃烧过去的方向足可以证明,大棚毫无疑问是被人为点燃的。郑玉富立在火前呆愣许久,直到大火过后,他的眼前猛然涌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将他的整个灵魂吞噬了进去。他愤怒地哀嚎一声,心中的怒火在大火熄灭之时火山一样勃然爆发,他大声咒骂着:“我操你绝户妈的,谁点了我的大棚,我抓住你,先割了你的鸡巴再砸烂你的狗脑袋。”
派出所当夜就来调查了,派出所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把案破了,是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家可归的傻子点燃的大棚。傻子点大棚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夜里冷了点把火暖和暖和,傻子在一座大棚的燃烧给他带来温暖之后,还想点燃另一个大棚再接再厉地得到温暖,就被在大火烧出了警惕性的人当场抓住了,没等审问,傻子就说出了全部实情。郑玉富得知这个消息,肺子没气炸了,村里的哪个烂了心肝的人点了他大棚,他可以拎着斧子拚掉脑袋也要拿他们的家产赔偿,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傻子,他郑玉富就是有闹翻了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
倒霉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派出所结案的时候要求郑玉富签字,郑玉富神情恍惚得不知道警察让他写些啥。这时候郑玉富的老爹郑三秃顶着亮晃晃的脑袋,缓慢地跑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儿子:“你媳妇打扮得花儿一样走了。”
郑玉富怔了下,他担心了许久在沉重的打击面前忽略了的事情终于在他最要命的时候发生了。他不再顾及警察,斜着向通往县城的那条路上冲去,他试图在半路上拦住小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梅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羞涩地紧搂着一个男人的腰,飞也似的向着县城的方向驶去。小梅的妈孙大辫在摩托车行走之后,还追赶着嘱咐一句:“到了海南别忘了给妈寄钱。”
摩托车从郑玉富的身边擦过,他这才看清楚,后面坐着的那个人是小梅,想拦已经无法拦住了。小梅最后送给郑玉富的是毫无留恋的眼神。郑玉富痛苦地蹲了下来,他悲天恸地的骂了句:“老天哪老天,我操你老天的活祖宗,你咋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正月里,五湖过得很愉快,许多乡村里的头面人物听说小不点乐队回到乡下,纷纷请五湖到他们家给老人祝寿或给儿女的婚事道喜,价码虽然比在城市里的演出少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年前年后这一段正是城市里酒店与夜总会最萧条的时候,趁着回家看看的这些天日,搂草打兔子挣几个小钱也不算亏。
这一段时间,张家相安无事,张百川在家的时候,总有一种威慑力暗藏着,就连最爱吵闹的三翠也得压低了嗓门。老甜面对着张百川的沉默,也不像老爷子刚回来时那样喜欢诉苦了。可以说这是张百川平生以来最为安静的日子,在城市里,他那颗多年来快要操碎了的心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得到了修补,就连一见到他就惊恐万状的大江,看到他走进来,再也不砸碎玻璃狂呼“爆炸了”。张家进入到了多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安宁与恬静,谁也没有想到,这超乎寻常的宁静中却蕴藏着巨大的祸端。
这天早上,张百川还想和往日一样,拎出两条狗上外溜溜,他的溜狗行为已经习以为常。狗们在这一天格外的老实,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昨天晚上听见生人的脚步声还“汪汪”狂叫呢,早上却和这户人家一样的懒散了。走到近前,张百川才猛然发现情况的不妙,狗们是绝对静止地躺着,眼睛却大大地睁着,腿已经僵直了。院里的这些狼狗无一例外地都是这个样子,确定无疑地全都死去了,嘴角千篇一律地挂满了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血沫子。张百川对狗们的突然死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