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百川对陈朗的做法充满了仇恨,可他真的看到了陈朗的名字却涌出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温情,暖意便奔流在他的身体里,势不可挡地消融了他的一些怨恨。设计所是住宅区一楼的三室楼房,张百川没有敲门,直截了当地推门进去。陈朗正在宽阔厅里的宽敞书案上专心地绘制一份图纸,没有发现张百川,厅里的其它地方到处堆满了卷着的图纸,显然陈朗接收了数量可观的设计活计。墙壁上悬着许许多多陈朗设计的十分漂亮的楼房及楼群的彩色照片,这些都是多年来她与张百川共同创造出来的杰作,望着这些,张百川的眼睛潮湿了。当陈朗所熟悉的张百川喘气的气息传过来时,她抬起头,持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惊讶地呆愣在了那里。
陈朗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把她的脸衬得更加苍白,她的眼皮明显地浮肿了,眼睛里像是含着一包泪水,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她说:“没事儿了?”
张百川找了把小椅子坐下来,他盯着陈朗说:“你真是没事找事呀,不夜城毁在了你的手里,吴天标也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满意了吧。”
陈朗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她说:“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张百川说:“你呀,你呀,白念了那么多年书。”
陈朗没有说话,一味地抹着泪水,之后,两个人陷入到了漫长的沉默之中。张百川久久地端详着陈朗,他知道,以后他不可能再这样看陈朗了,他们之间的创伤已经难以愈合,那种生命融为一体的感觉将永远不复存在了。张百川终于站起来告辞了,陈朗急促地站起来,她把他们共同熟悉的钥匙推了过来,说:“百川,别墅还给你吧。”
张百川说:“那是你留的,就算我预先给你的嫁妆,我早就把产权办在了你的名下了。陈朗,祝你找个好男人,祝我们以后能经常合作。”
张百川果断地把手伸向陈朗,陈朗望着他,久久没有伸手和他相握。张百川凄然一笑,缩回了那只手掌,遗憾地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这时他听到了陈朗压抑着哭泣的声音:“百川,我还会帮你的。”
张百川伫立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陈朗接着又深情地唤了句:“百川。”
张百川这才缓慢地转过头去。
陈朗的手伸向衣兜,掏出了一只精巧的手机,她说:“百川,送给你,你现在需要它,有了它我也能随时找到你。”陈朗把手机塞进张百川的手中,又一次嗅到了张百川充满男人魅力的气味,抑制不住地要哭出声来,她仓促地扭过头,快速地走进了她的设计所,牢牢地关严了那扇门。
张百川默默地盯了会儿那扇终于将他们隔开的门,紧咬着嘴唇,毅然地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远了。
那个手机的号码是陈朗通过电话告诉张百川的,后来他又把这个号码告诉了刘大任。在这个城市里,张百川除了刘大任不再想与任何人联络了。无事可做的张百川仅仅闲下几天就显得难以煎熬了,就在张百川百无聊赖的时候,刘大任打通了这个手机,他已经推掉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其他工作时间,一定和百川老哥好好聊聊,聊他个一醉方休。
张百川打辆出租车赶到了市政府。政府门前又一次堆满了静坐示威的人群,一横幅标语上歪七趔八地写着:还我住房,还我门市。张百川敏感地意识到这一定是不夜城的那些回迁户以及购房户逼政府解决问题,张百川暗自受到了一些鼓舞,只要有人闹,政府就不能坐视不管,刘大任也能就坡下驴,我张百川也就会死不了,继续能做全市建筑业的巨头。恢复了自信心的张百川怕遭受到不必要的围攻,从政府大楼的侧门走了进去。
刘大任“嗬嗬”笑着把张百川迎进了办公室,在这个万木萧条的深秋,刘大任的办公室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关上了门,两个人居然又像很久以前那样摸肩搭背地亲热一番。
刘大任说:“百川老哥,这回没事了吧。”张百川说:“没事儿了,这三个月扒掉了我一层皮。”刘大任说:“别说没事儿了,咱们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张百川说:“我没事了,那是你的市长工程,我该回家养老了。”刘大任说:“你不心疼你投进来的这一千来万?”张百川说:“吴天标不是死了吗,我也算死里逃生吧,都死过一次了,还在乎啥钱不钱的,反正人们都说我给你行贿了,我就一次性地贿赂到底吧,把整个市政府都贿赂了。”
张百川没有注意到刘大任听到吴天标这个名字时,神情的不愉快。刘大任把一杯茶水递到张百川面前,他说:“百川老哥,咱们言归正传,我知道,这一次你的经济损失不小,恐怕不夜城结束时,你得出现亏损。”张百川说:“我的班子已经全散了,我的资金已经全光了,恐怕我没有能力再干下去了。”刘大任说:“班子散了可以重搭,资金没了可以筹措,人的精神垮了可就没救了。百川,这一次你的教训可不小啊,我希望你不要记恨任何人,省纪委也是为了纯洁我们的干部组织,你个人的损失比起我们出个坏领导干部的损失还要小得多呀。百川,我举个例子,医生做手术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割坏一块好肉,你就是那一块好肉,割了你,我心疼,可我不后悔。你要记住,这是教训,干大事必须走正路,一失足成千古恨。商场是战场,更重要的是人格的力量较量。”
张百川沉默不语了,他似乎明白了刘大任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可他更关注的是刘大任将怎样对待不夜城的问题。辽西走廊的气候已经决定了今年恢复施工的可能性是零,明年怎么办?张百川等待着刘大任拿出办法。刘大任“嗬嗬”地又笑出了声,他说:“百川,我知道你已经山穷水尽了,我是市长,我有办法能盘活你的资金,就是银行彻底不支持咱们了,咱们也能把事干成,只是不能再铺开摊子干了,咱们可以一幢楼一幢地建,滚动有限的资金,春节后,有几家外省的大企业在咱们市设办事处,那座紧挨车站的写字楼我已经预约给了他们,拿到工程款,我们就有启动资金了。”张百川立刻显出了喜色,他说:“相信我吧,我不会再犯错误,我会把一个漂亮的不夜城送给你。”刘大任笑了下,说:“你又犯错误了,不是送给我,是送给咱们的城市。”
走下市政府大楼,张百川心情开朗了许多,马上就要来临的冬闲季节他注定要回自己的野杏村了,让家乡山野的风疗一疗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走到市政府的门口时,有人突然认出了他,大声喊着:“张百川,张百川。”
张百川停住了脚步,他不想用躲藏的方法回避矛盾,他必须面对问题了。在万众一心目标一致的声讨中,张百川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大家吵嚷得不耐烦了,张百川还是一言不发。于是一种疑问的心态在人群中间传染开了,最终使人群趋于鸦雀无声。张百川说:“你们不说了,好,那我就说吧,你们要楼也好要钱也好,用不着再来找政府要,我是开发商,除了我,你们从谁的手里也要不来,我不是出来了吗,有啥事都冲我来。你们要楼我现在不能给,关了我几个月误了工期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我也不能把一个光屁股的楼交给大家,我丢不起这个人。要钱的话,我现在就答应给,不但给,一个月之内连利息都给清了,不过再想从我手里买回不夜城的楼,比登天还要难。谁想要钱,现在就站出来。”
张百川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发毛,人们真的蜂拥着从他手里要钱,他真的要没咒念,可是他环视了一阵,居然真没有提出要钱的,也许是张百川在建筑市场上始终是守信誉的,值得人们相信,也许是人们过高地猜测了张百川实有的资金。人群静寞了好一阵,终于有个不很出色的男人挤到了张百川的面前,提出了退款的要求。
张百川说:“我要记下你的名字。”
那人说:“我叫陈朗。”
张百川说:“你怎么叫陈朗呢?”
那人说:“我叫这个名字也有错吗。”
人群中毕竟有人知道张百川与陈朗的事情,就窃窃地笑了两声。
那人说:“我真的叫陈朗,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这是我的购房交款收据。”
张百川开朗地笑了,他说:“好,陈朗,就凭你也叫陈朗,我明天就派人把购房钱送你家去,还给你留下三个月的后悔时间。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那个叫陈朗的男人面对着大度的张百川,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张百川的乐观感染了众多的人,他们对张百川的能力重新深信不疑了,开始随着张百川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市政府。
他们谁都不知道张百川的心里其实一点也不乐观。
刘大任立在了开满鲜花的窗前,向下望去,看到了身材魁梧张百川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人群中,以张百川为扇轴展开了越来越大的人流扇面,他身后跟随着几百人的上访队伍全都离开了市政府,渐渐地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消失得没有了踪迹。坠在刘大任心头近百日的一块心病终于消失了,他这个市长现在真正感到了城市的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