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些歌女舞女的交往中,五湖只和一个叫做江飘小姐的合作得比较愉快。江飘小姐是全市的选美冠军,模样和身段自然是无以伦比,举止没有其他小姐那样具有调逗意味,也不像其他歌女那样频繁出现在“蓝梦夜总会”,一般都是有一定神通的人把她约来的。五湖时常与江飘小姐同台唱歌,有很多时候唱的是十分流行的情歌,五湖是站在彩台上唱歌的,而江飘小姐则是坐在彩台上,这样才能显出与五湖举案齐眉。江飘小姐揽着五湖的肩头,唱得十分投入,仿佛真的与五湖是情哥阿妹,那情景确实让人们感到格外的舒畅开怀。谢幕的时候,江飘小姐是把五湖抱下彩车的,一直抱到她的化妆台前,像放宠爱的玩具娃娃,把五湖放在化妆台上。五湖端详着江飘小姐,说:“你长得真美。”江飘小姐说:“怎么,你动心了?”五湖说:“能不动心吗,你这么好看,我真想咱俩能像歌里唱的那样相亲相爱。”江飘小姐笑着说:“没想到你是人小心大。”五湖叹了口气说:“想是想,可我不行哟。”江飘小姐亲了一口五湖的腮帮,说:“你的牛牛还没长大呢。”
五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随口唱出了两句歌:
秃尾巴的公鸡一样啼,
独眼的毛驴一样骑。
五湖天生一样高哟,
好歌一样把你迷。
五湖虽然顺顺当当地让人们尊称了好长时间张先生,可五湖小不点儿的样子本身就是个笑料,这是他命中注定不可逆转的事实。无论是谁,就连五湖自己也早就料到会有被人耍笑的一天,这是无法避免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五湖遭人耍戏的那一天终于在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事情是在“蓝梦夜总会”进来一伙耀武扬威的客人之后发生的。五湖向来害怕目空一切的人,这种人从来不注重脚下,五湖担心自己会被他们踩伤,本想躲开,可这些人却是专门为“欣赏”五湖来的,五湖不露面他们绝不罢休。叶老板只好哄着五湖,让五湖进入那个雅间,为客人服务。五湖在佟大锣的陪护下,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五湖拿起雅间里的麦克风,快言快语地说起了一通约定俗成的欢迎词,那一桌人停止了咀嚼,“叽叽呱呱”地鼓起了掌,然后让五湖给大家倒酒助兴。五湖在夜总会里只是用好听的话动听的歌招待客人,倒酒的事情是由服务小姐来做,可这一桌客人偏偏让五湖倒酒。佟大锣抓过了酒瓶,说:“张先生不会倒酒,我来替他。”酒桌上一个壮实的男人“呼”地站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为我们倒酒,滚出去,滚出去。”随后,不由分说地把佟大锣推出雅间,关上了雅间的门。佟大锣打架子鼓的手虽然是铿锵有力,可他绝不敢打这几个人的脑袋,这几个顽固不化的脑袋公安局打的时候也会感到棘手。
这时候的叶老板正站在雅间的门口,佟大锣被人推得踉踉跄跄跑出来,差点儿和叶老板撞个满怀。佟大锣说:“叶老板,他们想耍张先生,救救他吧。”叶老板满脸苦相地说:“人家到咱这里是来图乐子的,我找五湖出来不就是撵客人吗,人家非要耍戏五湖我也是没办法,放心吧,五湖聪明伶俐的,能够应付。”佟大锣不安地说:“我看他们是不怀好意,还是把五湖找出来吧。”叶老板有些不满地看着佟大锣,说:“你是老板我是老板?”佟大锣不再言语,只好守在门外。
失去佟大锣的保护五湖立刻产生一种不良的预感,他看着那个一把将佟大锣推得快要倒下的壮实男人,忽然想起马戏班里那个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壮汉,被人当成猴耍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五湖悄悄地攥紧了拳头,他几乎是用生命维护过自己的自尊,现在也绝不能失去尊严。五湖想起了自己结交的几个警察及法官朋友,想起他们告诉他的用法律保护自己的办法,可眼下这些“法律”都没在身边,他便真的一筹莫展了。
就在五湖思考如何保护自己的时候,那个壮实的男人把旋转餐桌中心位置的菜全都归拢到一旁,留出了一片空地。壮实的男人说:“别的菜都齐了,就差一样美味没上来,现在我就把这道菜请上来。”那男人说完,猝不及防地抓住五湖,把五湖轻巧地放在餐桌的中心,然后对五湖说,“你太小了,没法在桌子下面给我们倒酒,现在给你请上面来了,快倒酒唱歌给我们助兴吧。”五湖脸上小王子般安详的神态再也不见了,脸色气得紫红紫红的,他愤然拒绝接过酒瓶子,睁圆眼睛,大声指责道:“你们放下我,你们这是侵犯人权。”五湖说着拾起摆放在他身旁的酒杯准备用武力反抗别人对他的人身污辱。那壮实的男人轻松地转动起旋转餐桌,五湖便晕头转向地无法反抗了,众人爆发出了哄堂大笑。
旋转结束时,五湖感觉到还是那么快速地转动着,他的眼前流动着一片金星,眼睛也是迷迷离离难以挣大,那只摸向他身旁酒杯的手显出了力不从心。那些人看着五湖笨拙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壮实的男人威胁说:“不倒酒也可以,你学几手在马戏班里演的猴子,就放下你,要不,我们还转你。”五湖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嘴里的牙,他恨恨地说:“演就演。”
五湖是口是心非答应的,旋转的餐桌阻止了他一切企图,他只有结束自己的头晕目眩才能反抗这些无耻的人对他的欺辱。五湖终于缓缓地从餐桌上站立起来,伸展了几下短小的腿,那些人正试目以待地等候着五湖表演猴戏,五湖却憋足劲儿,突然将摆放在旋转餐桌外侧的盘子踢向桌下耍戏他那些人的身上。盘子纷纷落下,那些躲闪不及的人身上立刻被粘染上了油污。壮实的男人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一大巴掌舞过去,将五湖牢牢地压趴在桌上。五湖徒劳地挣扎着,他只好像待宰的猪一般,尖锐的嗓子爆发出了几乎能震裂人耳鼓的锐利喊叫。
那声尖叫穿越过雅间,回荡在整个“蓝梦夜总会”,甚至其它雅间各种音响都没能遮住五湖的声音。叶老板意识到了五湖一定拒绝带有污辱性的表演,与这几个没人敢惹的挥金如土的客人生出了矛盾。这几个客人来“蓝梦夜总会”之前与叶老板打过招呼,他们来这就是打算玩一玩小不点儿张五湖开心取乐的,叶老板不想得罪这些花钱无度的人,“吱吱唔唔”地没有回绝。可客人来了就要拿五湖寻开心,叶老板人前人后十分尊重地称五湖为张先生,怎好意思劝五湖让客人随便耍戏呢,他只好佯做不知地将五湖送入这个雅间。现在,里面闹腾了起来,叶老板不得不前去料理。
趁着叶老板进入雅间,佟大锣冲着巴台大声嚷起来:“有人欺负张先生了!”大厅里那些人把眼睛立刻都投到了佟大锣的身上,别看那些歌女舞女平时也好拿五湖开玩笑,真的有人欺负五湖她们显得比谁都义愤填膺,那些女人们一跃而起涌向那个雅间。佟大锣在这群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中,鼓起了勇气,搬开那个壮实男人的手臂,把五湖抱了过来。壮实的汉子连忙自我解嘲:“开玩笑,开玩笑,没想到张先生火了。”佟大锣用一种埋怨的眼光扫向叶老板,问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想耍戏张先生?”
被援救出来的五湖委屈地哭了,五湖虽然饱受磨难,可在“蓝梦夜总会”却从来没受过屈辱,大家像热爱可爱的小花朵一般热爱着总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五湖,五湖受到委屈连大家都跟随着伤心。五湖在大家柔和而又体贴的哄劝中,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爱护和尊重的舒畅,他很快就破啼为笑了。
五湖的不肯合作令那一桌挥金如土的客人十分败兴,叶老板也为没有满足顾客的要求感到脸上无光。叶老板请那桌人重新坐好,又布了一道丰盛菜来挽救桌上的杯盘狼籍。那些人问:“叶老板,你花这么大血本请来这个小玩意帮你招揽生意,让他在桌上装把猴都不干?他又不是没装过。”叶老板笑了下说:“实在对不住,没让你们开心,张先生不过是客居在我这里,我没花钱雇他。”那些人惊讶得睁大眼睛,赞佩道:“哟,叶老板真是高手,花小钱办大事呀。你可比马戏班那帮人高明多了,大把大把地捞来钱,还没有犯罪嫌疑。”叶老板说:“胡说八道,我是可怜这个小不点儿。”那个壮实男人说:“叶老板,别狗戴帽子装人了,街上那么多要小钱的小孩,你咋不可怜可怜他们,都领进你们‘蓝梦夜总会’来?”叶老板张口结舌了,他用劝酒掩饰过了回答。
几天后,佟大锣被解职了,什么原因叶老板没有解释。佟大锣是市里最优秀的架子鼓手,没有佟大锣震憾心弦的鼓声相随,五湖唱的歌也没有从前那么有力度,佟大锣在身边的时候,五湖还不觉得缺些什么,佟大锣总不默不作声地守护五湖,让五湖总是得到一种安全感,刚刚离开五湖,五湖就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有些离不开佟大锣了。
早晨的时候,“蓝梦夜总会”最为安静的时候,佟大锣来向五湖道别。五湖还在睡梦里,佟大锣亲了下五湖的额头,把五湖亲醒了。五湖自己住着单间,佟大锣想说什么也就不用避讳了。佟大锣问:“五湖,你没觉出你正在被人耍戏吗?”五湖迷惑不解地看着佟大锣,说:“没有啊。”佟大锣接着问:“你没觉出‘蓝梦夜总会’比别家的娱乐场所效益强上几十倍上百倍吗?”五湖说:“我从没去过别的夜总会,他们和这里不一样吗?”佟大锣说:“当然不一样,客人大都被这里抢去了。”五湖说:“他们不会往回夺吗?”佟大锣说:“因为你在这里呢,客人都爱看你,他们夺不回客人。”五湖惊讶地张大嘴:“我?”
佟大锣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会被人耍的,大人物是大的耍法,小人物是小的耍法,可怜的人是只能被人耍却耍不了别人。五湖,当初你被马戏班骗走了,那是人家明着耍你,让你皮肉受苦,可现在呢,你被人暗着耍,却不知不觉地让人耍,高高兴兴让人耍。”五湖看着佟大锣,陷入到了困惑的深渊。佟大锣看出了五湖的费解,便浅显地说:“五湖,你每天能给叶老板多带来三四千元的纯利润,他叶老板每月给你多少工钱?”五湖说:“我白吃人家的,白住人家的,人家待我是那么好,我怎好意思要钱呢。”佟大锣说:“五湖,别看你已经是大人的年龄了,可你还是个孩子心,‘蓝梦夜总会’的人全都是吃住在这里,除了你之外,你见过叶老板没给谁开过工资?”五湖想了一会儿,说:“陪舞小姐。”佟大锣显出了哭笑不得,他说:“陪舞小姐是靠陪男人跳舞挣小费,不是给叶老板干活出力。”五湖不再言语了,似乎明白了叶老板称自己为张先生是一种极其严肃的调戏。
五湖在佟大锣的教育下,终于大胆地向叶老板提出了工资要求。叶老板弓下腰身,吃惊地看着五湖,那带有疑问的眼睛神似乎是在衡量小不点儿张五湖是否在一夜之间长高了。叶老板没有正面回答五湖的问题,他蹲下来,笑着说:“张先生也要娶妻生子盖房子吗?”叶老板这不经意的话引起了五湖的反感,五湖最反感的就是把他和正常人割裂开的言行。五湖说:“世上有一个男的就得有一个女的和他对着,就不许有个小公主等我?”叶老板再次笑了,他站起来说:“有小公主的话,我给你们操办国家级的婚典。”五湖背着手,仰望着叶老板,说:“不用你操办,我要自己挣钱,自己给自己操办。”叶老板怔住了,五湖从来没有提过钱的问题,今天怎么这么注重起钱来了呢?叶老板想了下,说:“张先生,是我把你从公安局领出来的,一开始我就想把你送你爹那里去,可你爹嫌你不中用,没收。”叶老板说到这里,眼睛观察着五湖的表情,五湖的神色果然显出了凄然。叶老板接着说,“你想做我的员工,我可以接受你,你的工资也只能和其他服务小姐一样,每月二百,你看行不?”
这个数字恰恰是佟大锣所猜中的数目,与五湖带给叶老板的收入相去甚远,五湖没有表态,他唱唱咧咧地走开了。五湖唱道: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下的小人穷光光。五湖没有走远,五湖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佟大锣还留在他的房间里。五湖对佟大锣说:“你猜对了,叶老板不爱谈钱。”
佟大锣抱过五湖,把五湖放在写字桌上,让五湖感到他们之间相当的平等。佟大锣不再与五湖谈叶老板,而是说出了一大套有关自尊的话题,他说:“五湖,我知道你很有自尊心,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本身就有缺陷,争得自尊何谈容易,你也不是没经历过丧失自尊的苦难。现在你什么都不缺,知名度了社会影响了,你都有了。可你还缺立世的筹码,那就是足够的钱,有了钱你才能有自尊的资本,才能干出大的事业。”五湖说:“我从来没有过钱,钱真那么好吗?”佟大锣继续开导着五湖:“你见过要饭的有自尊吗,挨着巴掌挨着狗咬就是为了讨到一口饭吃,他没有自尊就是因为没钱。人活着就得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样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你张五湖唱得这么多好歌,你就不想成为一个著名的辽西民歌的歌唱家?”
五湖被佟大锣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激动之余,五湖又陷入到了另一种困惑,他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真正受人尊重的人。佟大锣的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他激动万分地说:“五湖,我帮你创办一个乐队,一个名叫小不点儿的乐队。”
其实“小不点乐队”的筹备过程几乎是没有过程,佟大锣带着原先服务在“蓝梦夜总会”的乐队全体开拔,所有乐器都是演奏者自备,五湖自备的是自己嘹亮的歌喉和快言快语主持各场面的本事。五湖以法人代表的身份出现在新乐队的“领导岗位”,由于五湖身高的特殊性,“小不点乐队”在残联的保护下,享受到了全额免税的特殊照顾。
五湖向“蓝梦夜总会”叶老板辞行时,叶老板流下了伤心的泪,他后悔自己小看了五湖,他以为五湖总是停留在孩子的状态,不能离他而去。五湖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叶老板,人家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帮过自己,现在说走就走了,并且会大大地影响叶老板今后的生意。叶老板抹去了泪水,第一次与五湖小小的手握在了一起,也是第一次没称五湖为张先生,叶老板说:“五湖,祝贺你,你长大了,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希望你能常来我们‘蓝梦夜总会’演奏。”
由于五湖的知名度,“小不点儿乐队”的名声很快就在城市里流传开了,各大舞厅纷纷寻找上门,高薪请求为重要舞会伴奏演唱,请求五湖主持婚礼,主持各种非正式集会。一时间,市里比较有名的歌手也都云集在五湖这里,有一名歌女恐怕五湖忘记她,送给五湖一只BP只机。从此,五湖的腰间也别上了刚刚流行的传呼机了,无论五湖走到哪里,总会有人“嘀嘀”地传他。
佟大锣对待五湖显然与叶老板等人不同,他不再像在“蓝梦夜总会”时那样称五湖为张先生,而是称五湖为队长,这是五湖名符其实的称呼,听起来也十分自然与贴切。佟大锣尽心尽力地扶持着五湖,自己也得到了丰厚的待遇,他为了杜绝耍戏五湖的事情再度发生,邀请来了两名武警战士,无论在何种场合演出,都有威武的战士守护在两旁,这使诙谐的“小不点儿乐队”称呼里又多出了几分威严。
一辆个体面包车忠诚地服务在“小不点儿乐队”,无论是多么深的夜,那辆车总是耐心地等候。一旦演出结束,“小不点儿乐队”的成员们欢笑着走出歌舞厅或夜总会,那辆车的大灯准会“唰”投射过去。五湖身穿小王子似的衣服,乘坐在人们抬起的小轿上,在人们众星捧月的簇拥下,迎着雪亮的车灯,骄傲地向前挺进。
从那张洋溢着春风得意的脸上,充分地看到了五湖正在享受着大家发自内心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