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站在二青的身后看水,时间长了,她的头有些发晕,她扭转头看岸旁的庄稼,庄稼已经长成青纱帐了;由于青纱帐和大水流,她回忆起从麦苗盖不严地皮时坚持反“扫荡”,一直到高粱长的没了人,这是多艰苦的一段斗争啊。她眼前的二青在这一段过程内,表现的又是多么出色呀,她感到有二青这样一位伴侣,她得到的帮助确是很大很大,忽然她脑子里又闪出一个念头:我们的关系虽然这么好,几乎每天都在一块,可是除了区委书记受伤的那天晚上谈的话以外,两个人的私事,从来就没谈过。残酷的环境,繁忙的工作,使得他们之间似乎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
刚回到秋菱家,秋菱奶奶告诉二青,说四聋已经来了两趟,县里的同志回来了,催他快去哩。
二青去见县委的时候,他正低头在小本子上急速地写着什么,见到二青,他点头打个招呼,向田大车说:“你跟他谈吧!”说罢又低头写下去。
田大车他们冒着大雨跟县委到五区去时,敌人也冒雨包围了靠近五区的五六个村庄,在那里敌人像对沿河村一样几乎家家都翻到啦。这次“清剿”虽然残酷,但我们受损失不大,因为有了沿河村一带反“清剿”的经验,预先各村里都有了准备了。到五区“清剿”的敌人有两股:一股是从河北来的,即包围沿河村的敌人;另一股是由河南公路上来的。这两股敌人,集在五区会合,现在屯兵不动,在敌人碰头的时候,县委他们险一些没被敌人挤住。县委正在检查五区的工作,县里派来专人请他回去,说有紧急要事,并要三区委也一同跟过去,没想到仅差一天的时间,河里发来大水,把他们阻在河南面。
区委书记跟他谈了一般情况之后说:“除了以上谈的,还有两点:第一、你们严加警惕,防备敌人的回马枪,第二、你们准备人,今天送我们过河。”他说完拿眼一瞟王金山,意思是看他有什么补充。王金山说:“就这样子吧!”这时县委把在小本子上写满了的几页纸统统撕下来,折叠成小小的方块,上面写好了名字,把它交到一位二青不认识的老农民,他一看上面写的赵庄、钱庄两个代号,他知道这是送往一二区的。就见那老农民谨慎地把信装入他那双破烂不堪的夹鞋帮里,然后扛起锄头来走了。王金山这时对二青说:“我们打算天一黑就过河,朱大牛同志已经把簸箩借来了,就等你来商量看谁去护送啦。”
二青看了看能护送渡河的人手,便说:“我早已好利落了,添上我就行啦!”
“添上你也不沾,你们看呀,”胖墩指点着大伙儿说:“除了县委、田同志两个不会水的以外,得有四个会水的推簸箩送渡,区长可以勉强算一个,加上你和我一共才三个人,这不是三缺一不够手吗?”
“怎么不够手呢?”二青说,“添上朱大叔不正好四个人吗?”
胖墩笑着说:“净怨我糊涂,把这位老经验忘啦。你看太阳快压山坡啦,咱们动身吧!”
天空里的晚霞,映在滹沱河广阔的水面上,闪起一片流动的红光,更增加了滹沱河的浩大和惊险,翻着水花、披着红光、带着哗哗音响的水流,像一位无形的巨人,大踏步地向东跑去,这时候,忽然从靠河边一块很强的青纱帐里,二青、胖墩、朱大牛他们提着簸箩走出来,晚霞映照的他们脸色绯红,他们谨慎地朝着沿河两岸了望了一会儿,又向上流下流忖度了一番,然后回过头来一摆手,王金山他们三个人才从青纱帐里探出头来,很快地二青他们全身脱了个精光,衣裳卷好,用腰带把它绑在头上,簸箩往河边一撂,二青说:“咱们从拐弯浅水边上放簸箩,人坐平稳后再渡河,这一遭顶少也得被水冲下一里地远去,大概到对岸辫子柳那里就靠岸啦。”
朱大牛说:“你们坐在上面,坐稳当,不要侧歪身子,我们四个掌握乎衡,顺着水流的劲头走,万一要是冲翻了簸箩,县委跟我,田同志跟胖墩,王区长跟二青,大伙沉住气别发慌,扶住我们的胳臂,一样可以架过河去,要记住,可千万不要搂我们的脖子呀!”县委他们每听他一句话,都顺从地答个“对”字,然后县委和老田对面坐在簸箩内,簸箩被他们慢慢地拉进水里去。二青的游泳技术,一般的说来是很不错的,但在河水平槽的情况下,并没横渡过几次,他很小心地扶着簸箩的右面,游出十几丈远,便是河身的正激流,这时他的全身都被水漂起来了,他仅仅能用两手维持住簸箩的平衡,再也没有牵曳簸箩前进的力气了;他放眼一看正前面的朱大牛,倒背过两膀,随着浪头起伏像水鸭子一样牵曳着簸箩平稳地前进。半点钟后,他们安然地从辫子柳登岸了。
二青、朱大牛返回沿河村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以后了;想起县委要他们注意张老东家周围的人的活动,决定由村西头绕进村。走到街里,瞧见张家两扇大门错开一条缝,他把上级的指示告诉了朱大牛,叫朱大牛去带领杏花她们先到红荆地里去,等他谈完了再去找她们。朱大牛走后,他走进张老东家的大门,柱子从东院花墙角那里饮罢了牲口。正牵着它往牲口棚里走,一见二青进来,他松开了牲口,握住他的手说:“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哩!”他回身向院里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嘱咐二青,要他先到牲口棚里休息一下,他急忙关闭大门,悬上锁,又装作拿东西,到西院里打一个照面,当他瞧见张老东在西院前厦子里,像肥猪一样躺在床上搧凉的时候,他走出来,穿过月亮门,把东院花墙门随手一带,这才从南屋叫出二青来。柱子作手势一指靠墙的梯子,二青便会意了,他们一齐卜了牲口棚的南房顶上。泥皮房顶生满了星星草,草上飞来飞去的蚊子嗡嗡响着;东南角铺一领破旧的苇席,上面放一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热呼呼的破棉被,二青躺在席上,柱子坐在二青旁边,他顺手掏出一根短烟袋,从屁股后面挂的烟荷包里装一袋烟递进嘴里,火镰敲打火石冒出闪闪的火星子,他咝咝地吸烟了。他本来要给二青说什么,心里像有愧心的事,张不开嘴,沉默起来了。
二青对柱子的行为是很不满的,常想寻找个机会,掰瓜露子地教训他一顿;现在是机会了,柱子的沉默使二青看出他的心事;对他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劝导,一直到对方把半荷包烟抽完的时候。“……你是跟鬼子和张老东他们走一条道呢,还是跟全村老百姓走一条道呢?是灰热、是土热、是死路、是活路,你自己思谋思谋吧!……”二青的话是这样结束的。
“我糊涂是在才成立维持会的工夫。”柱子像忏悔似的自我检讨了。“那时节我觉得张老东也是咱们一村一疃的,虽说他人格次一点,总不会跟鬼子一条腿,害咱们自家人。我想:要找跟鬼子打交道的人,不叫他们这号人出头露面,还有谁呢?在兵荒马乱的年头,不拘谁出来办事,只要躲过灾祸去就好,谁知道他们越变越坏,咳!不用提啦,我就是把你说的那"立场"两个字忘掉了。二青!无论我多么落后,也不能帮助他们害咱们自家人。”他沉静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其实,你今天不来批评我,我也看出张老东近来神气儿不对头啦!要不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说要找你呀!”
“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事呢?”
“起初,我看老掌柜的还没什么,后来我看他改了样子啦,最近这些日子,他不断地向他儿媳妇家运东西,已经运过好几次了,时间都是在你们晚上出村以后。有一次叫我送他儿媳妇,——啊!就是老家伙扒灰的那个媳妇呀!她娘家不是紧靠着据点住吗?送她时候,我拿个大包袱,她拿个小的,我看她走起路来挺费力气,那个小包袱似乎比我这大的还沉重。我想:也许是妇女们没劲,在我夹说,一个也是提,两个也是提,干脆我都拿上算啦。没料想一说帮她提,她一百个不答应,这是什么宝贝物件呀?我注意了,可巧,走到她家门口,因为天色已晚,她娘家已经插上门了,趁着她去敲门的当儿,我一提那小包袱,吓!你猜怎样,比我的一点也不轻,我用手一摸,圆滚滚硬棒棒的,我想十成有九成是白洋。”
“老家伙把白洋往敌区运,一定有阴谋!”
“就是嘛,他不光运白洋,还不断写信哩!”
“给谁写信?”
“也是给他儿媳妇家呀!”
“也是往他儿媳妇家?”二青重复着他的话,低头沉思了。二青想:这里边一定会有问题,这年头张老东有什么可写的事呢?从他亲家方面来看,对谁用着经常写信,又有什么可写的呢?越想这事情越不对头。二青详细地问他亲眼见张老东写过几封信,用什么纸写的,写多长时间,一封信写多少字。当柱子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谈出的时候,二青握住他的手小声亲切地说:“柱子,今天我们谈的很多也很痛快,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还得出村呢,我代表全村的干部们要求你,今后凡遇到像你说的这一类事情,你务必马上给我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