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你好是好,但还不够坚强,你跟上田同志,跟上党,不要惦记我。”
“二青哥!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你保重自己吧!”
黄色的灯光,距离二青越来越远,一阵急剧的铁铲拍土声,同志们都隔绝到另一境地了,留下的是他自己和一棵上了刺刀的步枪,正是因为剩了他自己,他心里更安定了,沉着地走向洞口去。
上面人声更嘈杂了,他隐蔽在洞口一旁,听着鬼子吼叫和汉奸队的吵嚷。鬼子叫派一个伪军下洞去看看。伪军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揪着屁股不动。后来鬼子拿刺刀逼着一个伪军往下钻,那个伪军带着哭啼的声音像祷告似的说:“离地三尺有神灵呀!我爹娘吃斋行善就生我这么个独生儿子,我一辈子没作过坏事。这里边要是个空洞,那是我爹娘的福气,要是真有八路军,反正八路军的枪子都是有眼的……。”没容他说完被一脚踹下来。二青听上面掉下一个人来,知道是那个怕死的家伙,便端起刺刀冲他的屁股上猛刺了一下。他像鬼叫似的喊了一声,拼命地往上爬,爬在洞口外直嗳哟。鬼子连着几脚把他踢到一边去,然后朝洞里打了很多枪。打完枪,隔了五分钟用绳子系下一个鬼子来。二青没容鬼子站稳脚,朝他的腹部连发了两枪。鬼子受伤一嚎叫,上面又把他系了回去。
两次失败的教训,敌人警惕了;虽不晓得下面有多少人,但知道搜洞的工作是非常棘手的。为了减少损失,他们下决心往扩展处掘洞口。洞口由井筒的形式、变成伏身可以爬进去的步筒形式的时候,敌人满高兴,认为有把握了。
伪军们高喊:“快举手出来缴枪吧!”
鬼子也生硬地喊:“投降快快的!”
二青听见外边喊投降,他生气了,共产党员的队伍里,就没“投降”这两个字。瞧老子的吧!他把枪机捺的稳稳的,准备拿枪子向敌人作回答。外面喊了半天,见没有动静,又派两个鬼子下来,这两个家伙头顶钢盔,手持火把伏身向里爬,这显然是拿钢盔作遮箭牌了。二青想:枪子射不穿钢盔可怎么办呢?我身子后边就是党的领导机关,我要挡不住敌人,整个三区的领导就垮台啦,心里一着急,他的主意来了,便猛古丁地嗳呀了一声,鬼子闻声一抬头,他趁势打了一枪,枪弹正中前面鬼子的两眉中间,立刻爬下不动了。后面的鬼子情知不妙,一面后退,一面把前面那个鬼子的尸体倒拉回去。敌人怕受损失,不敢再钻洞,便用轻机枪朝洞口扫射,机枪响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子弹壳堆落了满地,但由于二青站在犄角处,枪弹射不着他,敌人仍然进不到洞里。这时搜剿的敌人又发现了赵成儿家的洞口,掘开洞口,方向又是奔赵大娘家来的,敌人这时高兴了,判断这两个洞口是相通的,他们一面派人守住赵大娘家的洞口,一面集中铁铲队的力量去赵成儿家挖掘。掘来掘去掘到洞的尽头,那里是赵成儿家的猪圈,一个圆圆的小气眼从猪食缸子下露出来,又算白白地花费了两三个钟头。……
田大车他们堵塞翻眼之后,已经站到秋菱家的房下了。秋菱家的洞口早已填死,只在皂王供桌上有个气眼,秋菱奶奶站在院里放哨,赵大娘便从气眼里给他们传信。当田大车同王金山他们知道敌人已经掘开赵成儿家的洞身时,他们急于要转移出去,但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本来要从胡望儿家西屋冲出去,对目前情况说是缓和一点,因为胡家是在后街了,但从胡家冲出之后,可就没个遮拦,再发生问题怎么办呢?为这件事赵大娘愁的里走外转,后来她绕到胡家去。胡望儿的尸体停在床上,他爹娘原打算趁今天满三天发殡,鬼子一来闹的也不敢埋,尸首臭味熏人,两位老人都哭红了眼睛。赵大娘原想动员他们一下,见到这种情况,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刚一进秋菱家的门,见秋菱奶奶正和一位高身材满脸雀斑的伪军说话。秋菱奶奶告诉赵大娘这个人来过两趟了,他说他愿意帮助打救好人。赵大娘怕中敌人的诡计,淡然地说:“俺们这土头土脑的老百姓,哪边也不随,哪边的事儿也不管。”高身材雀斑脸的伪军急的直瞪眼,小声地说:“老太太,当伪军也不都是坏人呀!我兄弟就在八路里搞"敌工",我很早就跟咱们这边有联系,我明白咱们这边的政策,这边每个老百姓都跟八路军是一家。”他见赵大娘她们对他仍抱不信任的态度,进一步说:“你不信我,我可有证明呀!”
“你有什么证明呢?”秋菱奶奶问。
“前天包围村庄,枪毙的那个小孩没死吧!那就是我救的他——我一连放了三声空枪。”
“啊!……”她们对这个高大身材满脸雀斑的伪军的敌视态度,片刻间转为敬爱了。
赵大娘从他救小明子的事情上,又联想到一个新的计划,她说:“你再行点好事吧!我们有一个死人,床上停了三天,殡埋不出去,你能想法帮助吗?”
雀斑脸伪军低头想了想,像了解了其中秘密似地说:“你们要出北面是可以的,那边敌人最少,只两个鬼子和我们那个班把守,再没别的人。只要你从那里走,我一定帮助你们,可有一条,棺材里无论装什么,得沉住气别露马脚,越弄肮脏点越好。”
“如果你不好好为力,出了差错呢?”赵大娘再进一步试探他。
“我要是不忠心办事,叫我养儿养女不往上长。”
“好吧!既是这样,你先回北寨墙去安排一下,一会儿在这儿见话再定准吧!”雀斑脸伪军匆忙地走了。
赵大娘急忙进家,从气眼里与洞里的人商量,田大车他们分析了一下,认为这个伪军的话可靠性很大。第一,可以经过他秘密地溜出去;第二,万一不可能时,既到了村边也可以往外冲,因为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敌人都集中在村里,洼里是不可能再有敌人的。他们都同意赵大娘的意见,并催她赶快动员胡望儿的老人去,如动员成功时,就在胡家西屋敲墙壁,他们听到声音好刨开洞口出来。
赵大娘给胡家老人一提说借用棺材装活人的事,他们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带着害怕的神色,把胡黑锅叫到屋里偷偷地去商量。赵大娘见有胡黑锅参加,心想这件事情要糟,全盘计划都得坏在这个维持会的厨师傅身上。想不到,事实正相反,胡黑锅不但同意而且很耐心地说服了两位老人,走出屋来他向赵大娘表示:赵主任的牺牲,把他的良心打动了,今天的事,他愿意打头阵,在前面跟鬼子们办交涉,最后他催赵大娘快叫同志们走过来。赵大娘见一切条件都成熟了,提起他家的擀面杖,走到西屋,朝着地下咚咚的敲了一阵,胡家几口人瞪着眼睛惊奇发愣的时候,平地突然坍塌了一个窟窿,圆头烧饼脸一晃,胖墩第一个爬出来了,王金山、田大车等都陆续出来了。
他们先安定了胡家老人的情绪,便决定立刻化装。
棺材用灵车拽出去,车由胖墩驾辕,胡黑锅和望儿他爹拉长套,杏花、赵大娘、铁练和望儿的娘一律穿白带孝当成送殡的人,田大车和王金山脸对脸躺在棺材里,枪支也在棺材内藏好,计划头出村时由胡黑锅前去办交涉,万一出了漏子,胖墩回头掀材盖,材里的人即可抄起家伙共同向外冲。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秋菱奶奶转来高个子伪军的口信,要他们立刻抓紧时间,按着原计划的路线走。
灵车前拽后推地走动了,远远的见到北寨墙上有敌人,赵大娘、杏花、胡望儿他娘都有声有泪地哭起来。距离寨墙道口还有三十来步,雀斑脸伪军手持步枪一马当先地赶过来,胡黑锅把长套一撂,就过去办交涉。不料想这个伪军不容他说话,持枪走到车前,浮光掠影地问了几句,又用手帕堵住鼻口在棺材周围查看了一下,便怒气冲冲地踢了胡黑锅一脚,叱责他们快快地拉走。他掩着鼻子跑到鬼子跟前,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就见两个鬼子立刻躲开路口,各人都掏出乎帕来堵上鼻子,用警戒的眼光注视着这口棺材。这些情况看到赵大娘她们眼里,就更加劲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号,趁势连鼻涕带唾沫都抹在棺材上。胡黑锅闹不清这个雀斑脸伪军是怎么回事,但他很机警地拉起长套来就走,感到只挨一脚就让运出灵车去,是个大便宜。
出了村口,大家脚步都暗里加劲,一口气走了二里多地,走到长满了酸枣树的胡家坟,车停止了。胖墩、胡黑锅掀开棺盖,田大车、王金山一骨碌爬出来,田大车一看这个地方,觉着离村挺近,他简短地安慰了胡家的老人,叫他们留在那里,便率同王金山他们踏上青苗地往西南走,绕过新开河又走了一里多地,在一块半人高的青苗地里坐下来。田大车把枪向腰里一插,先舒了舒懒腰,胖墩用袖子擦去头上的汗,躺在地上很愉快地说:“这遭儿可真便宜,就是驾辕出一把汗,连根汗毛也没拔就出来啦!”他刚落话板,王金山就叹了口气,铁练马上搭拉下脑袋,杏花早已簌簌地落泪了,赵大娘眼里噙着泪花瞪胖墩,意思不叫他高兴。胖墩这才一下子想起二青来,很懊悔自己刚才那两句话,他想起这几年跟二青好的像一个人,特别是“扫荡”以来两个人始终肩并肩地打仗;现在二青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心里一难过,烧饼脸一板,半句话也不说了。
太阳落了,赵成儿的大孩子铁钢满头是汗地跑来,一见赵大娘忙跑过来说:“可找到你们了。俺娘叫我给你们送信,二青哥怕是没救啦……。”
原来鬼子在铁钢家挖洞失败之后,又集中到赵大娘院子里,重新朝洞里打机枪、投手榴弹,洞口炸成一个很大的窟窿。他们在洞口架好秫秸劈柴烧起来,把很多的辣椒面投在火里,连院子里都呛的站不住人,以后敌人就连烟带土把洞填死了。
“现在鬼子们正吃晚饭哩!看光景他们要宿在咱村了。”铁钢带着无限忧虑结束了他的谈话。田大车一跃站起来说:“同志们,我们这几条命是二青救出来的,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抢救他,他活着,带出入来;死了,扛出尸首来!”
田大车说完,王金山提议由他回去想办法,胖墩坚持要代替王金山去,杏花也一定要跟去,三个人争来争去,还是胖墩去的理由多一些,王区长不争论了,杏花表示不管谁去,她也得跟着去一趟田大车已经察觉到她和二青的关系,不愿过分拦阻,就答应了她。
路上,两人飞快地往回走着,一气走到村东南的禹王庙。在那里,杏花同胖墩讨论了一下,她要去前面探探情况,然后再一块进村,胖墩说服不了她,只得任她前去。她一个人趁着天黑朝村边摸索,傍近寨墙,发现她眼前这一段并没有敌人的岗哨,她爬过寨墙蹑手蹑脚地绕进了村。
她本是给胖墩探路的,可是一经进了村,她不想再回去叫胖墩了,怕耽误时间,发生问题,便直接迈进了胡家的住宅。胡家老人并没回来,北屋里床上仍停着胡望儿的死尸,按杏花平素的胆量,在深夜寂静无人停着死尸的宅院里,一定会很害怕的,可是,现在她冒着生命的危险,突进几百敌人占着的村庄,心里只想救二青,什么也不怕了。她毫不犹豫地从打开的洞口处摸索着钻下去。洞里还有那两把小铁镐,她操起铁镐便爬到前面去挖翻眼,刚动手不到几下,听见洞口有响动,好像有人爬进来,吓的从心里打了个寒噤。她想:这一定是进村时候被敌人发觉,从背后尾跟下来了,这一来不但救不出二青,倒白赔上一条命。虽然这样,她不后悔也不害怕,她抱定决心,如果敌人近前来,她一定向敌人拼命,杀死一个也算给死去的同志报了血仇。她狠狠地举起铁镐等着。忽然听得嗞啦一声响,一根火柴烧着了,火光一亮,照见了男女两人,啊!天哪!来的人原来是朱大牛和秋菱奶奶。
敌人早晨从西头转到东头来的时候,朱大牛就听说二青他们被包围住了,因为满街是敌人,他不敢出来走动,一天急的嗓子都肿了。傍黑天他家串家地到了东头,吃晚饭后才串到秋菱家。从秋菱奶奶处他知道就剩二青一个人在洞里了,几次要到胡家,都被秋菱奶奶拦住,因为赵大娘家的房上还有敌人监视着。直到敌人岗哨撤下房去,她才领朱大牛到胡家来,但已经落在杏花后面了。当彼此凭借火光都看清楚了的时候,谁也没向谁说话,朱大牛接过她手里的铁镐,很快的掘开了翻眼,一股刺激眼晴、鼻孔、喉头的辣椒烟气流过来。他们不顾这些,争着往里钻。朱大牛第一个用手摸着了二青:“啊!他在这里!”秋菱奶奶擦亮火柴一看,二青头朝洞口,手捺着枪机伏在地上,身子不动也不说话。杏花上去用手一摸他的鼻孔,还在徐徐出气,她高兴地说:“还有气儿哩!”三个人心眼里开了三朵花,很快把他架出洞外。一出洞口,朱大牛背起二青来就朝外走,秋菱奶奶一把拉住他,推他们躲向一旁,然后她自己先到门外看了看,没有动静。他们悄悄地从胡家出来,留下秋菱奶奶,朱大牛背起二青,杏花夹了一床破棉被跟着,按照来时的路线,偷偷地摸出村口,一气走到禹王庙。那里,胖墩早等的焦急了,见到朱大牛背着一个人,他赶过去一问,知道二青还活着,二话不说。两手一伸,就从朱大牛的肩上接过二青,三个人飞快地向区委书记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