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是砖砌的,紧接水面的砖壁上,长满了一层饱含水分的绿苔。几只青蛙,口里吐出泡沫,两条后腿斜伸在水面上,圆圆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一会儿,又慢慢地睁开。由井底向上望去,透过水车、柳树,洒下来的光线像缺乏电力的灯泡一样,透着微弱的淡黄色。日久失修的水车斗子,滴漏着一滴紧跟一滴的水点,发出单调又清脆的响声。
长时间斜卧在水斗子上面的杏花,被井水的凉气侵袭的浑身发冷,每个骨节都感到疼痛。这种肉体痛苦折磨得她实在忍受不了,她几次想呻吟或是攀登到井外,但是一看到对面区委书记满布皱纹的脸上那副坚定劲,看到他拧着眉头、忍着三处枪伤而不哼一声的硬骨头劲,她便也咬紧牙关忍受下去了。她心里暗暗佩服人家:这是多么伟大坚定的一个领导者呀!这个人物是怎样成长的呢?她想起抗战以前的区委书记来:事变以前,田大车家里是贫农,自个养活老婆孩子五口人,地少、人多、粮食不够吃,曾推过小车,由保定到安国来回推脚,因为离家太远,后来改作卖小盐,围着方圆几十里地村庄盘转。杏花常看见他架上大嘴车子,秤杆横插在领子里,脖颈冒起青筋沿街喊叫:“买二盐——呀!”偶尔为个秤高秤低,不管对方是妇女、是小孩,他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与他们争吵个不休。对这种推车担担从手到口混碗粗茶淡饭的人,旧社会里没有人尊重他,也没人注意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共产党来了以后,就把他——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一样——当成依靠的基础,当成力量的源泉,加强了培养教育;而他一经接受了党的教育,就像旱苗儿得雨一样,格外的精神了,藏在脑子里的聪明智慧,洋溢出来了。埋在心头的热情毅力,发挥出来了。他的思想气质起了新的变化,参加了工作,当了干部,当了区委书记。人们对他的看法转变了,上千上万的人,都很尊重他,把他当成党的化身和代表来跟他同生共死;而他自己也把一切精力和时间都用在革命与人民的事业上,丝毫不为自己打算,而且在什么困难的环境下也没低过头,三处枪伤挂在身上,鲜血直流着也不哼一声。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呢?杏花根据自己的政治水平,作出的答案是:大老田党性锻炼好,政治觉悟高。这个答案是对的,一个党性强、政治觉悟高的党员,对于那些一般人听说的困难、艰苦、甚至流血牺牲,都会看成是人民的要求、祖国的需要和自己应尽的职责,而感到光荣和愉快。这种高尚的坚定的革命品质,是经过长期的培养与艰苦的锻炼的,是眼光短小的个人主义者所认识不到和不能够认识到的。从这里杏花联想到自己,她自己现在拚着生命来陪伴大老田,不也因为自己是共产党员吗?共产党员的面前,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现在正是考验自己呀!想到这里,忽然从心里滋长出一股力量来,这力量立刻充满到全身,她用力呼出了一口气,再也不觉疲乏,再也不觉肉体的疼痛了。
“杏花!怎么啦!你憋闷不住了吗?”老田见杏花出了一口长气,怕她年轻女孩子受不了这种罪。
“我没什么,你的伤口怎样啦?要不要我再给你绑扎一下?”
“不要,就是全身发烧嘴里干燥,渴的厉害。”
“红伤可不能喝水呀!我帮助野战医院看护伤员的时候,医生只允许喝生鸡蛋。”杏花想起一九四○年的一次大的战役后,她被县里动员去作了一个月的看护员,那时她听得医生说彩号多喝一碗水,就多流一碗血!
“现在怎样,疼的厉害吗?”“也没……没关系。”田大车说,杏花见他脸上肌肉皱了几皱,咬着嘴唇说话,知道他很痛苦,就再不说了。
晚间水斗子里单调滴漏声音,终于把杏花催人梦境。经过一段很长时间,当她正做着恶梦时,老田用手推了她一把。杏花一睁眼,井里黑的伸手不见掌,只听见上面吱扭吱扭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走下来。杏花心里虽想象到是自己的同志,但在情况未判明之前,心头禁不住扑扑地乱跳。后来一听说话,知道下来的是胖墩,他背起区委便往上走,迈了两蹬,低头朝下对杏花说:“小花!你自己上来吧!”杏花用力一起,浑身麻木,疼痛难忍,险一些没掉到水里去,她说:“胖哥!我腿都麻了!你再下来辛苦一趟吧!”胖墩没理睬她便攀登上去。时间不大,吱扭吱扭地有人下来,杏花双手套在下来人的肩上,她感到背她的人比胖墩瘦矮一些。“你是谁?”“是我呀!”杏花听出是二青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激和愉快,两手把二青的肩膀搂的更紧些,这样才使她不会碰撞在井上。当她心情的愉快和肉体的痛楚正搅和在一起的时候,二青已经背她出了井口了。虽然是在夜里,杏花却觉得外面比井底亮多了,天空闪耀着明亮的星光,王金山和胖墩伫立在小柳树旁边,一个医生和他的女助手正在老田的肩膀上缠纱布,他们对他的伤是想临时处置一下,然后送到河北治疗所去。王金山见杏花站在井台上,走过来小声地安慰她:“冷坏了没有?”“冷倒不怎的,就是两腿又麻又疼。”杏花倒抽了一口气,随即弯下腰抚摩着自己的大腿。
“腿痛敲它两棰,跳腾跳腾就好了,看你那股娇嫩劲!”胖墩毫不关心地带着讽刺腔调说。
“你别瞎扯!”王金山制止了胖墩。“夏天井里是冷的,挖井的人非体格壮的不行,在下边呆工夫大了抽筋拔骨地疼,这点道理你都不懂?”稍愣了一下,他又转换了话题说:“是这样子,现在敌情很严重,送区委的人多了目标大,胖墩是调区工作了,他要跟了去,二者留下帮助杏花蹓蹓腿,然后送她回家去,你们看怎么样?”大家没提什么不同的意见,胖墩背起区委来,迈开大步前头走了。
二青原想该由他去送区委,区长派了胖墩,他心里还有点遗憾。回头看到杏花在揉腿,才觉得区长的分派是很有道理的,他感到几个月来,杏花的表现很好,特别是在这次生死关头上,她能拿出生命来救护党的领导同志,在他心里,引起一股尊重与热爱她的情感。
“杏花!我搀你走几步吧!”二青说。
“行!……”她扶他蹒跚地走了几步,杏花脱开二青的手侧身卧在地上,她说:“我不单腿麻,准是中了寒气,现在觉着浑身疼、心里发冷。”二青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要往她肩上披,杏花摇了摇头。二青固执地给她披上,杏花感激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二青……。”二青要听她继续讲什么,杏花却闭上嘴,又不说下去了。但她心里却正在盘算:爱他就爱他,羞羞惭惭的有什么用?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于是:“二青!我想跟你谈谈!”
“你谈吧!”
“我要谈的可不是工作。”
“谈什么也没有关系呀!”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你瞧!咱两个谁不知道谁,有意见早说啦!我没意见!”
“二青!打开窗子说亮话,我想给你搞对象!将来打出鬼子去,咱们永远在一起。”
“杏花!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的情意,我还看不出来吗?不过我不抱这个念头!”
“你快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杏花握住二青的一只手,焦急地问他。
“我不能在沿河村爬下不动,我想要往远处飞哩!”
“二青!你飞到哪里去,咱们先不提,现在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讨厌你?不!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二青!你放心,我掉不了队,我会永远跟上你。”杏花说完后,二青没再吭声,她知道他是默然同意了,就没再说什么。碎银块子似的星星亮在天空,风吹的小柳树咝咝直响,水车仍在发着单调的滴漏声音,一对黑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几分钟后从滹沱河北岸传来几声枪,杏花猛的一颤身子说:“你听北面放枪哩,是不是区委他们出了事?”
“不像,区委他们准是转到枣园村去,枪声像是由杨家庄打出来的,也许敌人还在杨家庄。”二青立起身,朝正北也朝四面望了一下,继续说:“杏花,我看不管敌情怎样,先送你进村休息休息,要有敌情的话,天亮再出来。”杏花同意之后,二青搀她起来试验着走,走了十几步,她除了有点麻酥酥的感觉外,其余没什么妨碍。两个人从南面一块没腿高的高粱地绕回来,经过很长工夫,到了靠村的岔河沿上。二青小声叫杏花坐下等他一会,他先膛过河去看村里有没有情况。杏花怕他冷,把他的小褂子脱下来还给他,二青坚持不要,又重新给她披上,然后把裤腿卷到大腿根上,两脚慢慢地膛进岔河的水里去。河水是平静的,像一条青白色透明的带子,上面反映着天空银色的星花,水纹皱起时,星花乱了,随着水纹变成弧形白线,一条挨一条的往外伸展。由于二青膛水时的动作轻微,水被震动的声音非常之小,只有轻微的吉了吉了声。这种声音在河岸上的杏花听来,简直像她家招待客人吃面条时候,她拿木勺盛面汤的声音一样。等了一会,又听到同样的声音时,二青回来了。
杏花听说村里没情况,自己要脱鞋膛河,二青执拗地不答应她。杏花说:“我是劳动惯了的,膛水过浆的什么也不怕,你把我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我一定背你过去,来来!”说着二青蹲在她的面前,向后倒背两只手,杏花手扶着他的肩头说:“背我也成,你的鞋递给我拿上,叫你手脚利落点!”
他们过河以后,从村南接近村,绕过张哑叭家的新房子,这样可以躲开那条长长的胡同,从后街绕到赵大娘家里。进村后,刚拐过一个弯,发现对面土坡上一家门缝里,露出一缕灯光,二青一推杏花说:“谁家这时候还点灯?”
“那不是大白桃家吗?”二青一听说大白桃,觉得她家这时候点灯,有点稀奇。他悄悄地拉住杏花,走到大白桃家门口,两扇白杨木门闭的紧紧的,耳朵贴在门缝里一听,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讲话。他们两人小声地互相耳语一阵,二青蹲在地上,给杏花打肉肩,让她先爬上墙,二青绕墙转了转,看见一棵歪脖榆树,他爬到树干上,手攀树枝才转到墙头上。这时,一所三间正房、东西两厢房紧凑相连的小宅院,出现在他们眼前。北屋里红红的窗户纸上透出一个女人坐着的影子,另一个黑影看不清,只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常常晃动,每晃动一次之后,就听大白桃轻贱的笑两声,后来听女人说:“你正经点吧!咱们说实话,你到底带我到城里去不去?”
“人生在世间,为的吃喝穿!不短你吃的花的就算了么!”二青和杏花对着望了望,都希望了解这说话的人是谁,当两人互相摇了摇头之后,又都注意到窗户上。
“这几天死的人太多,我直害怕,一听枪声,吓的连裤子都尿湿了,你要真心喜欢我,想法子弄我到城里去。”
“城里有啥好的,鬼子一大片,皇协满街转,特务挨门串,相好的呀!你这小白脸子,一进城呀!安定不了三天两早起的,就有人找寻你了。再说皇军来了怕什么呢?枪子有眼賄,不打自己人。他们来了更好,只要在咱村安上岗楼,把村里八路铲除干净喽,咱还不是这一份。”说时,窗上映出一只手,挺着大拇指。
“别在你老娘面前吹大气,你顶多是张老东、吴老寿一个跑腿的。”那人傢是被人小瞧而生了气,猛一下坐起来,窗户上现出个圆溜溜的夜壶脑袋的影子。二青和杏花又都转过脸想要告诉对方这个人是赵三庆,可是互相一看,已经不言而喻了,他们会心地笑了笑。屋内谈话仍然在继续着。“你真小看人,吴老寿是骑墙派、两头怕的胆小鬼,屁事也顶不了。张老东虽然当会长,直接跟皇军通不上气,他怕我三分,我敬他三分,实在说定盘星在我手里,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告诉你,今天皇军到沿河村,是姓赵的叫来的。”
杏花听了赵三庆的话,气的直发抖,二青连忙向她摆手。再听是大白桃向他灌米汤,和两人淫荡猥亵的谈笑,杏花小声问二青怎样办?办法在二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捉他送区去,区里不一定在枣树营,方才河北里还在响枪,怕送不妥当倒叫他跑了;要是统统地捆绑起他们两人来,又没地方存放,也许敌人一出发,会被他跑掉。最后他想先麻痹他一下,给上级联系了再说,反正是一条绳牵两个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他。想到这里,他拉杏花往墙外一指,两人先后跳下墙来,路上他把对付赵三庆的意见告诉了她,两人才脚步轻轻地奔向赵大娘家来。赵大娘早已睡了觉,门关的挺紧,推也推不开,二青只得又打肉肩叫杏花从门外上去,杏花登在墙头上,俯身伸出一只手,要拉二青,二青紧握她的手,小声告诉她:今天的事情很紧急,不能拖延时间,他要连夜过河给区里报告去。她同意了他的意见,于是她就跳进院去。二青在外面仔细听着,起初听得敲窗户框的响声,后来吱呀一声开了门,接着又哐铛的响了一下,二青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两条胳臂高高举起,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两臂平举向前挺伸了几下,一天半夜的疲劳好像被他这两下运动驱逐跑了,他大踏步奔向河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