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我发觉桃儿姐姐总是有点心神不定,明明说是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她有去的意思,我提醒她说:“不是说好到什么地方去的吗?”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手说:“唉呀,你瞧,我怎么倒忘记了呢?”
桃儿姐姐不是那种丢三拉四的人,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干着这个、忘了那个,有一次我竟然看见她站在院里发呆,问她要做什么?她说想不起来是要去什么地方了。你瞧,她明明是想着什么事情了。
果然,没过三天,就听说是乡下的老九娘来了,桃儿姐姐立马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那一天的下午,我兴冲冲地闯进母亲的房里,正看见母亲和一个乡下老女人说话,这老女人高个子,皮肤特黑,还穿着一身的黑布衣,也没有罩裙,裤脚上还札着紫色的锻带,而且满脸的皱纹,黄黄的牙齿,看着可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这是从哪里来的客人呢?我立在门槛旁边向她张望,还没容我说话,这位老女人倒先向我问了起来:“这位就是二少爷了吧,你瞧,你不记得我了。”说着,她伸过手来就要拉我,倒是我后退了一步,依在了母亲的怀里。
说起这位老九娘,我自然是见过的,两年前到乡下去认干娘,桃儿姐姐带着我就住在她们家里,可是我记得那时候的老九娘还不至于就老成这个样子,只两年没见,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小弟知道老九娘是什么人吗?”母亲指着老九娘向我问着。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着母亲说:“老九娘是桃儿姐姐的母亲。”
“唉哟,你瞅瞅,多爱人的孩子呀,真是疼死人了。”说着,老九娘一把把我搂在了她的怀里,我的天,老九娘的力气真大,活赛是把我抓过来,扔在石头上一样,我咧了一下嘴,没好意思喊疼,礼貌么,咱还是知道一些的。
桃儿从很小就进了侯家大院,从此就金枝玉叶地和侯家大院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起长着,到如今她已经十八、九岁了,她已经完全就是一位大家闺秀了。连侯家辉都在打她的主意,象侯家辉那样的坏小子,不是随便个什么人就能被他看中的,他一定是觉着他能够配得上桃儿,他才一厢情愿地要娶桃儿做妻子的,只是人家桃儿看不上他,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所以至死也不答应,就是这样,侯家辉也还没有死心。有人说他到现在还不成家,就是他心里还惦着桃儿。
自从进了侯家大院,只在她老爹过世的时候,桃儿回过一次家,第二次回家,就是带我去乡下认干娘,还和杏儿一起到庙里敬香许下了愿。此外就是每隔个三年两载的,桃儿的母亲,也就是这位老九娘,到我们家来看她的女儿一次。老九娘说是来看女儿,其实就是把女儿挣下的钱带回去,桃儿在我们家没有一点花销,吃饭穿衣,那是百分之百的全部供给,就连日常用的东西,也是我母亲给,她自己是不用花一分钱的。而说到桃儿的工钱,虽然每月有例银,也就是固定的工资,说起来的确不多,也就是两元钱而已;但她的零星收入多,一年三大节,我爷爷、我奶奶、我老爸、我母亲和我的芸姑妈,连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都每人有每人的赏钱,我爷爷和我奶奶是每人四元,春节拜年,还有拜年的钱,每次随我母亲回马家,马家老太太还有一份贴已,平时谁过生日,桃儿贺寿,更有一份赏钱,如此算来,桃儿一年的收入,不在百元以下。而在那时候,各位读者须知,一亩上好的良田,也就是才卖八元钱。如此算来,桃儿一年的收入,就能买十几亩良田哩。我的天,就是到了现在,年收入可以买10亩耕地的姑娘,也算得是富姐了,私家车,早就买上了,大哥大,也早就拿上了。
老九娘每次到我们家来,回去时就把她女儿挣的钱带回去,桃儿虽然不会把自己的钱全都交给她娘,但每次老九娘也能带回去百、八十元。有了这百、八十元,老九娘就是乡下老财了,有人说老九娘已经在乡下买上二十几亩地了呢,在乡下,老九娘也是一方的首富了。
桃儿得知她母亲看她来了,不光一点也不激动,她还表现得那样心神不宁,就好象她母亲是找她麻烦来的似的。她压根儿就不想和她母亲说话,只是出来进去地做她的活,也不和她母亲打个招呼,就象是陌生人一样,老九娘看见桃儿不和她亲热,也不责怪,就是看了桃儿一眼,连声“你好”也不问,看着真是让人觉得奇怪。
“这丫头前世修来的福呀。”老九娘看着她的女儿,对我母亲说着,“怎么就让她进了这样好的人家?你瞅瞅,出息得就象是大宅院里的小姐一样。又得着少奶奶的调教,我都觉着不配做她的老娘了呢。”
“桃儿这孩子天生聪明,这些年在侯家大院,上上下下没有不说她好的,我常说到底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些年,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母亲连连地夸奖着桃儿说。
“少奶奶快别夸奖她了。”老九娘打断我母亲的话说着,“在家里,我最耽心的就是这丫头粗手笨脚的,怕惹少奶奶心烦;好在原先就说过的,少奶奶看着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该说就说,说不听,少奶奶就尽管教训。少奶奶把孩子调教好了,就是在我们一家人的身上做下了大恩大德了。”
老九娘说得虽然是客气话,但她心里还真是对我们侯姓人家感激不尽的呢。如今看来,老九娘真是被我们这样的人家欺压得太久了,她一点也不懂得谁养活谁的道理,她不仅不认为我们一家人全都是吸血鬼、寄生虫,她还认为是我们家养活着她们。她到我们家来,不仅不想放火把我们家烧了,还口口声声地对我们家感恩不尽,你说说,她的女儿在我们家做奴,她居然对我们家一点仇恨也没有,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吧。
老九娘和我母亲说了许多我听着没有意思的话,听得我不耐烦了,瞅冷子,趁老九娘没注意,我一步从她的怀里挣出来,立即,我就往外面跑,不料老九娘又一把将我拉到她的怀里,我的天,老九娘的手指比木头棍子还粗还硬,抓得我胳膊好疼好疼。
“老九娘家里穷,也拿不出什么金的银的来送给孩子,想了半天,我说给宝贝儿带件希罕物去吧,也不知道宝贝儿们喜爱不喜爱。”说着,老九娘一弯腰,就从她带来的大蓝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笼子,小笼子里卟楞一下,凑过去一看,一对小松鼠。唉呀,我的天爷,高兴得我一把将小笼子抢过来,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回身就往外面跑。
“回来,这孩子太没规矩了,快谢过你老九娘。”母亲在后面招呼着我,我还是顾不得回头,只说了一个“谢”,第二个“谢”没有说出来,我就跑到院里来了。
我的天,小松鼠可实在太好玩了,一双小眼睛一眨一眨,两只前爪不停地抓挠着,圆圆的大尾巴,就象是小扫帚一样,在身后拖着,在笼子里转过来、转过去,自己玩得好不快乐。“三爷爷,你看老九娘给我带什么来了。”一溜烟,我就跑到前院找吴三爷爷去了。
老九娘这次到我们家来,除了送给我的这对小松鼠之外,还带来了几样礼物。
头一宗礼物,是老九娘送给我爷爷的一坛老酒。据老九娘说,这种酒是外面无论花多少钱,你也是买不到的,这种酒是每天烧锅开锅时,沿着锅沿儿溢出来的酒,一天也就是溢出来一小盅,老九娘早从去年就和烧锅里的掌柜说定下来的,每天把从锅沿儿溢出来的这一小盅酒收起来,再倒进一个坛子里,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存满了这一坛子酒。“老祖宗尝尝吧,可不兴贪杯。”
上次老九娘到我们家,就曾经给我爷爷带来过这种老酒,据我爷爷说,这才真正是玉液琼浆呢。我爷爷舍不得喝,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才喝上一小盅,慢慢地品尝,这一坛酒能喝上一年。这次,我爷爷还是把这坛酒保存了起来,他只让吴三代取来一只小酒壶,给吴三代倒了一壶,表示以后就没有他的份儿了。吴三代当然担戴不起这种殊荣,再三地推让,最后还是我母亲说了话:“老祖宗敬重吴三叔,吴三叔就不要推让了,也算是老祖宗代我们全家人对吴三叔的一点表示了吧。”
“少奶奶就更说得我承受不起了,我尽心尽力,不过就是对老主子的一片忠心罢了,吴三代没有别的贪求,看着侯府上一代代如此兴旺,吴三代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吴三代抬手拭了拭眼角,抱着小酒壶,感恩戴德地就回去了。
老九娘带来的第二宗礼物,是送给我奶奶的——一包新棉花,老九娘从包袱里抽出一缕新棉花来给我奶奶看,真象是蜘蛛吐出的丝一样,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姑奶奶出嫁,我也没送什么礼物,这新棉就给大姑奶奶做床被子吧,又轻又柔又暖。”一宗礼物,表示了对两个人的心意。
老九娘带来的第三宗礼物,是送给我母亲的,据老九娘说,这是件无价宝。老九娘早就对母亲说过,她们家乡有一座高山,断岩绝壁处有一座千年老庙,没有诚心的人是爬不上去的。那山上有一种宝石,夜里能发光,上山拜佛的人,都要带下一块宝石来,放在家里,倒是也没有什么大用处,据说就是保佑着小哥小姐们夜里不做吓人的恶梦。
“那座山,可真是高呀,攀山的人要早一天起身,爬到半山腰,天就黑下来了,正好半山里有一处亭子,就让敬佛进香的人在那里过夜。我的天,我亲眼看见了,夜里真有一道佛光的,一闪一闪地就在天上亮着,进香的人全向着佛光嗑头的呢。等到佛光落下去,人们才再往山上攀,到了下晌,这才能攀到庙门口。庙前庙后全都是这样的碎石头,人人都请一块带下山来,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呢。”
老九娘说得神乎其神,我母亲不迷信,全不当一回事。不过,母亲还是重重地谢过了老九娘,临到老九娘走了之后,天知道母亲把这块宝石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母亲房里,老九娘和母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这时候桃儿就出来进去地一句半句地听着,有时候听着她老娘说话不中听了,桃儿就在一旁申斥一句,这时老九娘就板着脸对她的女儿说:“我和少奶奶说话,碍你什么事来?”
也许是母亲故意把桃儿打发走开了,这时候母亲就对老九娘说道:
“早就对老九娘说过的了,将来桃儿的事,我们侯姓人家是全包下来了,一定不会委屈孩子的,此外,我还有我的心意,桃儿跟了我这许多年,虽说我没有力量把桃儿打点得象金枝玉叶一样的吧,可也不能太小气了。”
“这丫头命好,我替她先谢谢少奶奶了。”说着,老九娘就向着我母亲施了一个她们乡下人施的礼。
“老九娘看,孩子什么时候接回去呢?”这时我母亲才说到了实质问题。
“不瞒少奶奶了,人家儿,我早就给她找好了,三番两次地托人给她带过信儿来的,她都不点头,这孩子在府上呆得心高了;唉,孩子,爹娘连累了你,凭你的品貌,无论嫁个多么富贵的人家,侯姓人家的调教,也配得上那份体面。可是你忘了,咱们不是劳苦人吗?劳苦人就有劳苦人的归宿,你不能心高呀!再误了年纪,回到乡下,就嫁不出去了。”老九娘说着,还掉下了一滴眼泪儿。
“一想到桃儿要回乡下出嫁,我心里就象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偏偏这孩子又有志气,我们一个远亲,一心要娶她的,她都看不上。”母亲说的这件事,指的就是侯家辉想要娶桃儿的事,虽然母亲也是看不上侯家辉,可是到底不是就用不着回乡下去了吗?
“她没有这份福呀,也别折了她的寿数吧,怎么她就配攀上侯姓人家这么高的门第呢?她不点头也对,乡下人,还是本本份份的好。”老九娘说着,倒也显得有了些安慰。
“乡下找的人家可靠吗?”我母亲关切地问着。
“也就是户本份人家吧。”老九娘向我母亲说着,“家里有三间房、十几亩地,人口也轻,更是个老实孩子,识得几个字,体格也好,从一生下来就没得过病。”越说老九娘越得意了。
“若是这样,我也就不留孩子了,让她打点打点,就随着你一起回去吧。咱们可是有话在先,等孩子成了亲,再生下儿女,我可是还要把人接回来,我舍不得这孩子。”说着,母亲也落下眼泪儿来了。
“谢谢少奶奶的疼爱。”说着,老九娘又向我母亲施了一个大礼,随之,老九奶奶又对我母亲说,“只等一成了亲,不等什么生儿育女,立马我就把她送回来。”
“那可不成。”我母亲打断老九娘的话说,“侯姓人家的规矩,不收成家没生育的妇人,怕误了人家的香火。”
晚上,母亲早早地让桃儿和她母亲回房里去了,让她母女两个人好好说说话,第二天,好由老九娘提出条件,譬如要些什么东西呀,再要多少钱呀,然后她母女二人再一起离开。
老九娘和桃儿姐姐回房去了,我们也该睡下了,可是忽然似刮起了一阵怪风,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连声“嫂嫂”也没叫,六叔萌之就闯到我母亲的房里来了。这时六叔萌之已经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了,正好今天是星期六,他刚从学校回来。
“大嫂,谁来了。”六叔萌之愣头愣脑地问着。
“没人来呀!”我母亲还以为六叔萌之是问有没有他的同学来找他,便回答着说。
“不对,明明是有人来了么。”六叔萌之还是向我母亲问着。
这时,我母亲才恍然大悟地对六叔萌之说:“若说是有人来呢,倒是桃儿的老娘从乡下来了。”
“她来干嘛?”六叔萌之愣愣地问着。
“人家看人家的女儿来呀。”我母亲还是半开玩笑地回答着六叔萌之的话。
“大嫂,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吗?”脸色一变,六叔萌之竟然向我母亲质问了起来,这一下,真是出乎我母亲的意料之外,她竟然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六叔萌之,眨着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过了好长的时间,我母亲才向着六叔萌之反问着说道:“老九娘来看自己的女儿,和时代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自由、博爱的新时代,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新时代。万恶的金钱使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出卖自己的青春,万恶的金钱,又把成千上万的人逼上了做奴隶的道路。大嫂,你是一位读书人,你最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是女权,千百年来,女人,不,尤其是中国女人,她们只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没有人格,没有自由,没有一切一切。大嫂,正是我们这些追求自由,向往光明的人,才有义务去解救她们,推倒压在她们头上的千年重石,给她们自由,给她们光明,给她们幸福。”六叔萌之犯了神经病,没完没了地给我母亲背他的讲演词,我母亲自然是一个精明人,她更是明白六叔萌之为什么犯神经,听他喊了一大阵,我母亲才打断他的话,告诉他桃儿还没同意和她母亲一起走呢,真到了她想走的时候,一定要她到六叔萌之的房里去辞行。
如此,我们的六叔萌之才算放下心来,东拉西扯地又向我母亲说了好多关于时代的事,然后就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老九娘一个人挟着个蓝布包,来到我母亲的房里,她只是自言自语地向我母亲说了一句:“唉,她算是铁了心了。”然后就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