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是让人感到恐惧的季节，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屋顶上，树枝上，田野里，甚至空气都是白的。如果是遇上大风雪，北方人叫做刮大烟炮的天气，风卷起一片雪烟，漫天旋转，那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低矮一些的房屋会被雪埋上半截，连门都推不开。像大草场这样开阔的平原，无遮无掩，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是不刮大风雪的时候，肆虐的东北风也要比别的地方大，刮鼻子刮脸的冷。整整的一个冬天，大草地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
雨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这么一天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也许，这是雨霏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冬天。
牛场里的房屋一般都是用老河套里的土垡坯垒的，屋顶是用稻草之类的东西铺完后，再用河边上的盐碱土抹上。因为屋顶比较薄，加上屋里又不吊二层棚，房檐透风，屋子里的墙壁上，整个冬天都挂着白花花的霜。一到黑天，前半夜还好说，人不睡觉，看着烧烧火炉子。可是到了后半夜人睡过去了，火炉熄灭了，屋里就成了冰窖了。等到天亮醒来的时候，被子喘气的地方经常都是白霜。所以，今年在这里过冬，雨霏特意买了一顶棉帽子，黑天睡觉的时候把它戴在头上，也省得经常被冻得头疼。
可是，这里也有让雨霏和几个留守人员开心快乐的事，比如套野兔。几个人寻找到野兔经常走的兔道，然后用细铁丝一头拴上冻土坨子，一头做上套子，下在兔子经常走的道上，就可以经常吃野兔肉了。为了能多套几个兔子，雨霏和几个留守的人没少动脑筋，他们总结出些套野兔的方法。比如有月亮的夜晚，把套索要下得高一点，据说这时兔子抬头走路。没月亮的夜晚就把套下得低一点，这时兔子低头走路。其实谁也没看见兔子到底怎么走，但这个方法果真很灵验，经常能套住野兔。另一个有趣的事就是到乌裕尔河里镩冰窟窿捞鱼。他们用自制的丝网袋子绑在一根长杆子上，伸到冰窟窿里搅捞小杂鱼和红肚子的蛤蟆，一天能捞上来十斤八斤的。有时捞来了小杂鱼，赶上雨霏心情好，他就会告诉食堂那里不用做饭了，大家都聚到他的办公室。他便和赵一宿一齐动手，把带耳朵的小饭锅往火炉子上一坐，加旺了火，小杂鱼里放上大酱和红辣椒那么一炖，等熟了也不起锅，再把炉火压一压，让锅里慢慢的咕嘟着。然后，几个人围坐在火炉子一圈，一家一杯酒，一人一个碗，夹一口锅里的小鱼，又烫，又香，又辣，再喝一口老白干，那个爽，简直比上五星级酒店都幸福。只一会儿的工夫，你再看几个人，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脸上红扑扑的，雨霏管这叫草地火锅。只有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寂寞和烦恼，整个屋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雨霏也在笑声中讲着一些笑话，荤的，素的都讲。这个时候，雨霏身上那些儒雅和矜持，似乎都已经被日子消磨殆尽了，那张被风雪经常蹂躏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说清的粗野和沧桑。只有在他那双眼睛里，还可以看到往日的睿智和精练。
人生和历史都是由细小的生活情节堆积起来的，雨霏渐渐的改变，是从那些一点一滴的琐碎日子里开始的。现在的雨霏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和浪漫，他已经变得不再是本色的夏雨霏了。虽然在别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最有工作魄力，最没官僚架子的副镇长，但他自己知道他的风采已经变成了灰色，他的情感世界已经开始颓废，他已经变得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正所谓是自己的痛只有自己知道，也许，只有在黑夜来临，当他走进属于他自己世界的时候，他才会找回曾经的自己。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因为奶牛和小牛犊都迁回到了南牛场，剩下这不足百头的黄牛，四，五个雇工，每天的工作量不是很大。所以，整个冬天里，雨霏除了抓好必要的工作外，大部分都是闲暇时间。他就利用这些时间看书写东西，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面对着心灵诉说着自己的苦涩和伤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面对心灵的自己流眼泪。写日记和写作，成了他心灵里一种压抑的释放和解脱，那是他心域里永远不被人知的隐私，所以，谁也不可能看到他写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有一天他和秋萍发了很大的火，秋萍被吓得哭了很长时间。
要说秋萍对雨霏的崇拜，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在大草场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已经变成了情窦初开的情爱，她已经毫无顾忌的爱上了这个忧郁而深沉的男人了。虽然她从来没有和雨霏透露过半个字，但她已经把雨霏当成自己的那种特殊朋友了。在她的心里，只是觉得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间还没到，那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她依旧是经常来雨霏这里玩，要么说来看看老师，要么就说来采风，每次都会给雨霏买这买那带来不少的东西。就是那次在大雨中雨霏将她拉倒，都丝毫没有改变她继续到这来玩耍的热情。而秋萍的这些心事，雨霏哪里知道呢？他误认为秋萍之所以经常来看他，是因为她喜欢文学诗歌，不过是想要学点什么东西，或者是女孩子家好奇觉得这地方好玩罢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情爱这上边来的。不要说其它什么方面，就是自己大她近二十岁这个事实，他也想不到这上边来的。换个角度说，亚芳的不幸离去，梦莹的不辞而别，这些阴影在雨霏的心中都还没有消去，他哪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秋萍在他的心里，其实只是一个可以有共同话题，阳光而可爱的女孩和小妹妹而已，这一点，秋萍也是不知道的。虽然他俩的心事不同，但共同的爱好和志趣，使他俩有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密关系。这样的关系，无论秋萍来多少次，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无论她叫他多少次老师，都无需一点点的刻意掩饰。但是，这种比爱情少一点，比友情多一点的情感，无论是其中的哪一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把握不准，就会超越界线的。秋萍虽然是一个顶聪明的女孩，但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尽管她是一个敢恨敢爱的现代女孩，但她有时或多或少的，会暴露出女孩子固有的那种稚气和娇嗔的天性。
那天，虽然天气很冷，但阳光很亮，秋萍又到大草场来了。那时，雨霏正坐在火炉旁写日记，他没有注意到外边有人进来。秋萍已经有十多天没来了，她照例又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小脸蛋被风吹得通红，一进办公室就嚷嚷雨霏说：
“哎呀，可累死我了，你也不知道往东边看看，去接我一下。”说着扔下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把冰凉的双手插到雨霏的衣服里了。
雨霏被秋萍大胆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十分的尴尬。他慌忙站起身来躲开秋萍的双手，然后把手里的日记本和钢笔随手放在了办公桌上，慌乱的说：
“哎，这么冷的天你跑来干什么，等着我给你添一下炉子，你先烤烤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炉子旁的柳编筐到外边去收木块。
雨霏慌乱的样子，秋萍并没有太在意，她反倒为他的那种矜持和稳重激动了。她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走到办公桌旁，低头看雨霏放在上边的那本日记。突然，她内心涌起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她那么想看看这个让她魂不守舍的男人，内心世界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于是，她拿起那本日记就翻看起来。也许由于心情急切和紧张的缘故，她不可能完整的看完一段，而是胡乱的翻着，每翻过一页就只能看个只言片语。即使是这样，她也能从那字里行间的词语中，感觉出迎面扑来的那种伤感和压抑。她被一种情绪吸引着，她忘记了屋里的一切。
突然，雨霏站到了她的眼前，脸上挂着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尴尬的表情，伸手就来抢她手里的日记本。秋萍正看得兴起，舍不得还给他，或许她正需要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和这个心仪的男人如此浪漫的嬉戏和撒娇，她返身跑开了。她一边躲着一边大声的喊道：
“就是不给，就是不给你。”
她开心的笑着，随手翻开一页竟读了起来：
“我为什么这么自暴自弃？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为什么失去那么多自信和勇气？难道我真的走不出自己么？”
“你混蛋！”雨霏突然发疯般的喊了一声。
秋萍被雨霏的骂声惊呆了，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惊愕的看着雨霏因为生气而变得发紫的脸。她弄不懂，雨霏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的日记，甚至超出了在乎对她这个痴情的女孩。他不肯向自己暴露他的内心世界，说明了什么呢？她知道自己不该偷看人家的日记，但这是雨霏的啊，她喜欢看他的一切，这一点难道他会看不出来么？她真的不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还有多少不为她知的故事。一种失落，委屈，羞愧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的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一串串的掉在了地上。
雨霏没有再说话，他轻轻的走到秋萍跟前，从她的手里抽出那本日记，有些伤感的低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秋萍忍不住扑在炕上哭了起来。雨霏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她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很长时间，秋萍稍微好了一些，雨霏递给她一块纸巾说：
“起来洗洗吧。”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接着说，“秋萍，你还小，有些事你不会理解的。”
从那以后，秋萍一直好长时间都没有来大草场。雨霏有一段时间很自责，他后悔不该那样的骂她，伤了她的自尊心。想想她对自己种种的好处，他真的希望秋萍不会因此记恨自己，还能像过去一样，开心的到这里来玩。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心情也就渐渐的淡忘了，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
大草场的日子是寂寞的，大草场的人们是挨着日头过日子的，这一年的春节就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来到了。
也许是寂寞更盼快乐，孤独最怕孤独。为了让这荒凉的大草场也能有一种过年的气氛，年前的时候，雨霏特意让人在县城里捎回了鞭炮和纸笔，亲手写了大红对联。因为牛场没有电，他又亲自动手冻了十多个装蜡烛的冰灯。就是在水桶里灌上水，用不同的颜料兑成不同的颜色，放在屋外冻上，等到水在桶里四周冻成几寸厚的冰时，把中间的水倒出去，再把桶放在屋里一热，倒出来的就是一个中间空筒的冰灯了。这样的冰灯简易透明，是北方农村过年常见的。同时，他还认真的把牛场里所有工作都制定了细仔的流程安排。他把什么事想的都那么细，他懂得所有离家人的心情都是相同的，都渴望年节的时候能和家人在一起，特别是在大草场这样寂寞的地方住上了一年的人，这样的渴望更加强烈。就这一点，雨霏从赵一宿低落的情绪里就能察觉出来。雨霏把年三十这天下午时间安排了放假，让那几个雇工回家吃一顿年夜饭，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再返回来，年三十下午和晚上由他一个人在这里值班，他说他回家过年和在这里过年是一样的。他这样的安排大家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也从心底里非常感激他，所以放假前一天晚上吃晚餐饭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给雨霏敬酒都喝得趔趔趄趄的。
年三十这天早晨吃完饭，雨霏和留守的几个人一齐动手，能贴对联的地方都贴上了大红对子，雨霏说也好让牛场来年更加红红火火。大家把这天晚上和第二天上午的牛草料都备得足足的，然后雨霏又和几个人一起，把整个牛场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整个牛群挨个看了一遍，看着它们都在悠闲的吃着草，雨霏觉得再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才向那几个人宣布说开始回家过年去吧，雨霏的话音刚落，那几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的绽开了笑容，竟然高兴得鼓起掌来。当他们走出很远的时候，雨霏在身后突然大声的喊道：
“向你们家人问好！”
那几个人都回过头向他招手，有的还把两只手扣起来向他行致谢礼。雪地上留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一长串脚印，一直伸向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深一脚浅一脚伸向远方的雪脚印时，雨霏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他觉得鼻子一酸，眼睛里一下涌出一串咸咸的泪水。
整个牛场就剩下雨霏一个人了，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空荡起来了。不仅仅是那种孤独和寂寞，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伤感和空虚。他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助，他的自信已经沉到了人生的最底层了。
趁天还没黑的时候，他走出很远很远一个路口的地方给亚芳烧了一些黄纸。他并不是一个相信迷信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让人捎红纸和毛笔的时候，他还是让人捎回一些黄纸来。因为他牢记着新婚之夜亚芳烧纸人的事，她想起那晚曾答应亚芳，在她死的时候一定在她的跟前守候着她。可是他都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给亚芳多烧些纸也许是求得心灵上的一种慰籍吧。
在北方农村这个地方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年三十晚上这顿饭，家家抢着早放鞭炮早开饭，据说是为了抢头运。所以，每年一到这天下午，一点多钟就会有燃放鞭炮的。接着就会不断有越来越多的爆竹声响彻雪色的天空。那些年雨霏因为工作忙，加上亚芳瘫痪在床不能动，他家这天晚饭一般都不会有别人家吃的早，自然鞭炮放的也早不了。再后来他为了让亚芳高兴，就不再等做好饭点鞭炮了，只要听见别人有放的，他就出去点着了，他逗亚芳说这叫先把头运抢咱家来再说。今天，当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正是远近村庄里爆竹最响的时候。他拿出鞭炮，也想出去点一联，可是心里觉得很沉闷，没有一点点心情，他随手把爆竹扔在了办公桌上，然后躺在了炕上。他不想吃东西，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躺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