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单良就吩咐人去一里多地的河里抬水,让赵师傅生火煮挂面。抬回来的河水因为雨天显得很浑浊,没办法的办法,赵师傅也只好用这河水煮挂面了。好歹算是开了饭,虽然是用泥汤似的水煮的面条,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大家还是吃得很香。因为雨天柴草发潮,加上锅也不是很大,平时总是用它来蒸馒头,人多很少吃煮面条,结果煮了两锅都没够吃。等轮到后勤人员开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四点钟了。雨霏只是吃了一小口,他看着那碗黑色的汤,胃里就已经饱了。他一般是不挑剔吃的东西的,但是他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这样的饭他实在是咽不下去。来到这大草场里的第一顿饭,让他的心里多少有点不是个滋味。
雨霏在大草场的生活,就这样在紧张和阴雨中开始了。为了安排一下后期的工作,也为了让牛场的全体人员和雨霏见个面,吃完饭以后,单良除了抽下几个人把牛赶出去放牧以外,其余的人都留下来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会上单良简单的总结了一下近期的工作,安排了一些具体的工作任务。雨霏没有说更多的什么话,他说自己刚来还不了解情况,一切都按照单场长安排的办,他问大家有没有事要说。几十个人坐在那儿,年纪大的有四,五十岁,小的也不过十七,八岁,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种各样的脸上似乎都是那么的木然,谁都没说话。雨霏突然觉得他们都很沉闷,一时间他似乎理解了大草场的日子是什么了。
老天还真的很开恩,就在雨霏他们散了会以后,阴暗的天空西北角露出一大片晴天,殷红的晚霞就像一束从天空中射出的彩色灯光,照得雨后碧绿的大草场一片斑斓。远近的那些牛儿摇动着尾巴,悠闲的吃着青草,归巢的鸟儿在它们的头上盘旋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偶尔,远近传来一两声短促的蛙叫,让人体味着那种深深的宁静。这种诗情画意的景色雨霏还是第一次看到过,也是第一次这样用心的感受过,他在心里不无感慨的喊道,大草场原来也有这么美的时候啊!雨霏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一时间,他被另一种释放的情绪感染了,他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来,刚才那些压抑在心头的阴霾都被这美丽的晚霞趋散了。
雨霏和单良说要到各个库房圈舍走走看看,熟悉一下情况。于是,单良领着他到处转悠着,一边看一边介绍情况。他告诉雨霏八.九月份的时候,县政府和市里要召开畜牧会议,相关领导还要来这里参观,所以目前有些具体工作都要抓紧落实。雨霏点头说那是应该的,明天我们具体研究一下落实方案。他俩边看边聊走了很长时间了,天色已渐昏暗,单良说咱们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看。雨霏说也行,他俩就朝办公室走去。正路过那栋雇工的宿舍时,雨霏看见门外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人,看背影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蓬松着头发,正低着头吸烟呢,见他俩走过来也没抬头。那旱烟卷得很粗,他每吐出一口,头上就是一片缭绕的烟雾。雨霏觉得很好奇,就随意的问单良他是谁?单良看了那人一眼说是放养的王怀义也叫“王不多”。雨霏笑了问怎么还叫王不多呢?单良说他每当说话都先说一句我不多说,所以大家伙给他起了一个王不多。单良接着对雨霏说这人真的也不多说话,性格很古怪。单良回头朝雨霏狡黠的一笑说,我背后听人说他是那个村领导特意安排来放村里集体羊的。雨霏疑惑的问哪个村?为什么?单良小声说你就别问哪个村了,我只告诉你他的老婆长的很漂亮,你说让他来这么老远放羊能是为了什么?说完他哼了一声。雨霏听得出来,那声音里有一种不满也有一种鄙视。单良接着他自己的话茬说人不错,就是整天象傻子似的不说话,每到夜里,如果是晴天他半宿半夜在外边吸烟,那一闪一灭的红火亮,深更半夜的让人真有点发毛。要是雨天,他就坐在床上不睡觉也得吸到半夜。本来一群单身男人在一起都没正经的,可是谁也不敢和他开玩笑。雨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心里想了很多,但他没有说出来。
雨霏示意单良,他俩从王不多的旁边绕了过去。单良突然逗趣的说赶明有时间我好好给你讲讲,这里有很多人都有一个让人发笑或伤感的故事。本来,单良的这句话只是一个玩笑,但也许是雨霏刚才听了王不多的故事,有点压抑,或许是他心头的那些伤痛,被单良的话无意碰破了,他的心头不觉一震。他想到了在这荒凉的地方,这样的一群人本身就会是一个故事,他想到了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让人发笑让人感伤的故事呢?他的脚步放慢了,他让单良先回办公室,他要走走。
满甸子都被黄昏笼罩着,雨霏一个人走在草场的羊肠小道上。站在这里就能隐隐约约的看见饶水县小城,那里已是华灯初上,灯火无数,几处红色的灯火在黄昏中显得格外耀眼。雨霏知道,那些灯火里面,有他和亚芳曾经住过的医院,有他曾经相处过的赵八爷和大魏,高个子刘三他们,还有他的同学吴叶兰,还有他那个说不清是家还是落脚栖息地的小屋,曾有过多少他和梦莹的快乐与泪水啊!那座灯红酒绿的小城是他曾经有过很多故事的地方。如今,他就站在它的脚下,站在这荒凉而寂寞的大草场上,从今天开始,他要体验着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承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寂寞,艰苦和忍受。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呢?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都不知道,难道这不是一个故事么?他守望着小城,他走不近小城,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来者还是去者。他突然想起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美丽的错》里面那两句让他感慨的诗:“我不是归人,我是过客”。他真的似乎听见了那远去的马蹄声,那样一个美丽的故事渐渐的离他远去了,朦胧了,消失了!
草地上被牛羊啃得没有太多的高草,只有那些为了堵水而修建的堤坝上,一片片的长着一人多高的苇草,在最后那一抹余晖里摇晃着。苇草的下边堤坡上,开满了缠缠绕绕的牵牛花和鲜红的串串红。雨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花,那么红艳,那么鲜亮。这美丽的颜色让他猛然想起第一次去梦莹租住房里时,看见的那束火红的玫瑰花,那是多么难忘的夜晚啊!是啊,那束红玫瑰也许依然在那个小屋里插着,他不知道在某个万家灯火的地方,梦莹会不会也在倚窗而望。他想,也许那个美丽的故事从此就破碎了,他已经找不到一个完整的理由来拼起它了,因为他总是走不出亚芳留给他的愧疚和深深的痛。雨霏望着遥远的天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伤感。在这荒凉的野外,在这寂寞孤独的草地里,他忘不了在那黄昏的深处,亚芳正躺在那片冰冷的土地上,她会冷,她会害怕,她会流泪,谁会陪伴她的孤独和寂寞?雨霏的心被拧得似乎要碎了一样难受。
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乌裕尔河跟前了,他就站在那看着小城的灯光发呆。一只蚊子冲了下来咬了他一口,他发狠的挥手赶走了它。但他马上听到了身后那无数嗡嗡作响的声音扑了过来,他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一下子品尝到了大草场里可怕和孤独的滋味。他赶紧从来路往回走,他已经看不清那条毛毛道了。
突然,一种男人似哭似唱的声音,在夜空里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他被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浑身冒出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离场子越近那声音就越是近,他恍惚听出那是一首什么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他慢慢的感觉到,那声音好像从场子那边传过来的,可是,到后来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四周只有一片蛙叫声和虫儿的低吟声。
当他满身是汗的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单良也刚好一脚进来,他见到雨霏就说:
“正要去找你呢,怕是你走转了向,这么久没回来。”
雨霏强装着笑脸说:
“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夜景真好!”
单良感慨的说:
“你这是壮志未酬,刚来还有些新鲜感吧,住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滋味啦!”
雨霏装着很无意的问单良:
“刚才好象听见有谁在唱歌?”
“唉,可别提了!都让他给吵起来了,我告诉他明早再收拾他,这不刚训完他回来么。”
“谁啊?怎么了?”雨霏停下正在脱衣服的手问道。
“说来可话长了。”单良把一杯水端给雨霏接着说,“咱这有一个周大个子,膀大腰圆,在这儿专门干一些零活,干活倒不偷懒,是蛮认真的一个人。原本咱们场是不需要用一个这样的人,但因为他无依无靠,人又很本分,他们村里为了给他找点活干,挣点零花钱,就和镇里说让他来咱牛场干活。说好了咱们不管开资,只管点吃的,村里给他开这份工钱。他在村里那边也没有个家,平常没有住的地方,就东家住一夜西家住一宿,村里也是想让他有个落脚的地方呗。你可别小看这个周大个子,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一般人,是全县出名的短跑冠军,如果不是家里发生那样的事,说不准还能拿全省的冠军呢。”
“什么事?”雨霏感兴趣的问。
“他老婆在他们结婚不几年的时候,在一个黑夜里和别人私奔了,扔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二十多年了音信皆无。他一个男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一直到他们成家立业,他也因为积劳成疾,饱受风寒,脑血栓留下个半瘫病。后来两个孩子又都抛下他去外地打工了,去的头两年还有信回来,一年到头寄几个钱给他,可是,后十多年来也是一点音讯都没了。他精神上受到了刺激,不喝酒还好,只要喝上一点酒,不是哭就是唱,那声音哪是唱歌啊,简直就是野狼嚎叫,所以平常我是不让他沾一滴酒的。这不是么,今天派他到上坡屯给场子取点东西,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坟地上捡回一瓶人家上坟用的酒,还有一包点心,自己偷着喝多了,这深更半夜的就开始又是唱又是哭,谁也劝不住了,刚才让我给训了一顿,好歹算消停了。唉!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又苦口婆心的劝了他一阵子。你说他咋样,把酒瓶子一摔说,他妈的,好了,醉也醉过了,哭也哭过了,下辈子都不再喝酒了!现在消停多了。”单良说完无可奈何的笑了。
雨霏说明天找他好好谈谈,别的不说,活着就要珍惜自己。单良说可不是么。
快半夜了,雨霏还没有睡着,他看着朦胧的窗口,窗外夜空里的星星眨着眼。门口那堆熏蚊子点着的湿草,还在冒着阵阵青烟,屋里弥漫着一股草烟味和垡坯墙壁的土腥味,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他想了很多,他睡不着了。他听着单良舒展的鼾声,听着窗外那一片蛙叫声,还有蚊帐外边疯狂的蚊子嗡嗡声,一切都让他感觉那么陌生,好像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是在哪里了。周大个子的人生苦难,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许多辛酸。也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而无数个故事组成的就是一个风尘世界,这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故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