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的时候,梦莹正一个人躺在炕上,眼睛通红,脸颊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雨霏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女人家的房间里,但这以前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曾经多少次勾画过它的样子,他把它想象成闺房一样的整洁和温馨,因为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猜想。但事实上,此时这房间里给他的第一个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空荡和冷清。因为是秋天的晚上,本来外边已经很凉了,房间里显得更加冷冷清清的。看到这一切,再看看散乱着长发憔悴了的梦莹,雨霏突然想起了珊珊说的话,知道二贵还是经常不在家。他在心里不免为这个美丽孤独的女人,处在这样一种无助的境地而感到一点点的伤感,也为她能有这样的一种刚强感到钦佩。这样不幸的女人不能再承受更多的伤害了!这样的一种感慨,使雨霏越发坚定了自己一定要说服梦莹放弃工作的决心。
梦莹先是很惊讶,但她很快就回复了矜持和平静。她用毛掸子扫了扫炕沿,很不好意思的说:
“真是的,看看弄得这么脏,也不好意思让你们坐了。”
“说什么呢,我看你是不想让我们坐吧?”张东有意缓解气氛,开玩笑的说道,说着一下子坐在炕沿上了,接着说,“我先坐了。”
雨霏也矜持的笑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也坐了下来。
一时,三个人都沉默了,也许谁都没有想好这最初的话题该从何说起,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雨霏打破了这样的场面,他用很低沉但听着很动人的语调说了一大些话,无非是表扬梦莹上班以来工作的热情和成绩,也说到了张东助理和计生办的同志,为了她的工作所付出的辛苦,所寄予的希望,让她不要忘记了这些同志对她的支持和理解。说到这里,他的话题一转,说梦莹在处理个人和领导关系上不该不冷静,不该任性,给工作和她自己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听到这里,梦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脸上的表情是令人费解的,疑惑,委屈,无助,怨恨,还有一点点的冰冷。她说:
“对胡风这样的人我还能怎样?难道我只能甘心遭受欺辱吗?我根本就没有错!”
“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动手打人啊!而且你还是一个女同志,你为什么没想想这样做,会给多少人造成麻烦?”雨霏本想说会给别人造成了撤换你的理由,但他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当,就改口说了给多少人造成麻烦了。
雨霏的话梦莹并不能够理解,因为她对有的事情并不知道,她是站在她的角度看自己和胡风事的,所以雨霏的话让她误解了。本来这事从发生到现在,她都一直感到孤独和无助,雨霏和张东的到来让她看到了希望,得到了安慰。特别是雨霏的到来,让她的心里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虽然她的脸上表现很平静,可是在她的心里,那种激动的潮水,已经汹涌的涤荡着情感的堤坝了。她本以为他们的到来能为自己做主,讨个公道,可是雨霏的指责却让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她对雨霏从希望变成了失望,甚至感觉受到了一种伤害,她心中的委屈和无助一下子变成了绝望。她哪里会懂得雨霏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哪能知道,由于她的冲动,在她和雨霏的面前,今后将面临着怎样也说不清挣不脱的纠缠,那是她不可能逃脱的网。现在,雨霏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她遭受捉弄,因为他对她一点点的靠近和支持,都将会是别人杜撰绯闻的口实。在雨霏的心里,无论梦莹怎么误解,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就是决不能让她在村里继续干下去了,她的刚直,她的真实,她的好胜和单纯都不适宜在地营子村这样环境中工作。当初是自己答应了珊珊,让她竞选地营子村妇女主任的,那么,就要由自己力求劝她放弃这个工作,回到她那虽然很寂寞孤独但却清静的生活中去,她本不该卷到这种是是非非的故事里来,玷污自己的人格和心灵的美丽。如果达到了这样的目的,也算是挽回了对这个曾经感动过自己的女人的愧疚。但雨霏这些个想法,梦莹她怎么会知道呢?就连张东都不知道,雨霏没有和他说一句这样的话,流露过一点这样的想法,在他们来的路上雨霏一直都没有说过话。所以,此时雨霏的话中话梦莹根本就不会懂,她很生气,她大声的对雨霏说道:
“夏镇长,你听清了,我许梦莹从来不会委屈的做人,我也不会因为这事为难你这个镇长。我是一个很平常的女人,没有你们那样的高尚品格,但起码我还敢站起来维护我的利益,我有错吗?即使有错也是胡风有错在先。我没想到你也是这么虚伪,连句公道话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你们走吧,赶快走!我一句话都不想听了。”梦莹说着一下推开了里屋的门,面背着雨霏和张东,一句话也不说了。
梦莹把“没想到你也是这么虚伪”这句话语音说的很重,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怨恨。雨霏听了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他怕自己的情绪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张东感到梦莹的话有点过了,赶忙批评她说:
“小许,你的话有点过了啊!你知道?”
还没等他说下去,雨霏站起来示意他停了下来,挥挥手让他和自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雨霏突然站下来,回身声音仍很低沉的对梦莹说:
“你怎么想我都不重要,今晚我来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还是辞职吧,你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但不适宜做这个工作。”说完就走了。
当外屋的门被轻轻关上的时候,梦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在了炕上,一边用手薅住自己的头发,一边放声大哭起来。雨霏的话让她心里十分的冰冷和疼痛,雨霏在她心中的位置突然坠落了下来。
雨霏在走出这栋房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在朦胧的夜色里,这栋孤独的房子显得那么的低矮,他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直觉得一股酸溜溜的东西从心底里涌了上来,穿过心脏,一直到鼻子,然后就是一串热乎乎的泪从眼睛里淌了出来。他极力用夜色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不让张东看到自己的样子。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不是为了梦莹的责骂,而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奈。张东也许看到他不高兴,也许还在想刚才梦莹的话,他劝雨霏不要往心里去,说梦莹也是心情不好,一个年轻女人受这么多的委屈,也难免说点发泄的话。雨霏苦笑了一下说自己哪是那样的男人啊,他说只要她能辞职不再干了骂我什么都行。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妥当,便解释说许梦莹不该竞选地营子村的妇女主任,她太真实了啊!话里流露出一种内疚和自责。张东说夏镇长你的心事我懂,我相信许梦莹有一天也会懂的,我保证。雨霏对张东说你别瞎保证了,你保证今晚的事你我知道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和别人说就行了,等许梦莹辞职后过一段时间一切也许就平静了。他不无伤感的对张东说,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那么的累,是心累的那种,他真的不想再承担更多了。
到了和张东分手的地方时,张东要送雨霏到家门口,雨霏说什么也不肯,他说论年龄该我送你才对,你还要送我怎么行,推着张东让他先走了,很远他还喊张东骑车要注意看着点路。
张东走了。雨霏一个人推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想急于回家,而是真的想一个人在这黑夜里走一走。他平时也喜欢一个人静静的走在林荫小道上,或者是走在弯曲的田间小路上,去感受生活里片刻的宁静和放松,只是更多的时候因为工作忙和亚芳有病,没有时间去走。但如果是很不开心的时候,即使是半夜,他也要找时间在那些僻静的地方,一个人走上很长时间。所以,他此时不想回家,他在一片荒草地边上放下车子,一个人沿着一条小路向深处走去。
黑夜里看不清小路有多长,它的一端伸向草地的深处。小路的左侧是沿着路向种植的一排一人多高的小杨树,凭着它的高度和粗细,雨霏知道它的树龄不超过三年。因为已是深秋,晚风虽然不大,但却已经很凉了,四周没有一点点声音。他感觉今晚的秋夜比以往那些夜晚都寂静,满天的星星显得那么的多,那么的细碎,那么的亮。他随手折了一枝树丫,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已经没有了细嫩的叶香,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苦香味。秋天,使人不能不和憔悴联想到一起,使人的心情不能不变得沧桑和伤感,他的心有点黯淡。他突然想起梦莹,她现在会怎样,她真的会辞职吗?他耳边又响起了梦莹骂自己的那句话,他扪心自问:我真的是那种虚伪的人吗?如果是,我怎么会为了地营子村的工作,不顾自己的得与失,凭自己的良心挺直腰杆去做为呢?如果不是,我又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到桌面上,为梦莹说一句公道的话呢?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支持的话也行啊。不错,我敢说我不是那种夹着尾巴做人和做事的人吗?我自命清高,自持正直,但在那些是非面前还不如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如梦莹说的那样,起码她还敢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相比之下,我为了地营子村的利益和梦莹的利益,肯站出来为哪一方说一句公道话了呢?我不是戴着假面具自命清高的伪君子又会是什么?想到这些,他的心在剧烈的跳,他过去真的没有这么真实的看自己,但在梦莹的骂声里,他第一次走进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他看见那里埋藏着骷髅般的自己,他被震撼了。但是,这样的震撼只是加重了他的自责和愧疚,加深了他的失落和无奈。他知道他永远是站在社会和世俗的薄冰上,他没有任何办法和能力改变这样的现实。他看着深邃而神秘的夜空,在这样大的世界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他流泪了。
突然,他惊讶的停住了脚步,眼前竟立着一块很高的墓碑,碑的后边是一座很高很大的坟墓,坟上几束枯枝在夜风里来回摇晃着。由于天黑看不清碑上边写的是什么字,但从那高大的坟墓上可以看出,这里显然是一座合葬墓。他没有恐惧,没有伤感,只有一丝淡淡的抑郁,他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他并不知道坟里埋的人是谁,但有一点他知道,他们生前曾为人父母或为人妻夫,也曾是人海匆匆中的一双过客,也曾经历过人生聚散,苦辣酸甜,最后在这里归于黄土,这里是人人的最后归宿,也是人生苦难的最后结局,既然人人都如此,一座荒坟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只不过一个是在外边一个是在里边,一个是在梦里一个是在醒时罢了。今夜在茫茫阴阳两界无意之中走到了一起,也算一种缘份吧。他向坟墓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心说,老乡,愿你今夜好梦不要因我而破碎。唉!生有生的苦恼,死有死的忧伤,即便是神仙也难免如此,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反而畅快了许多。
人啊,最可怕的事并不是来自别人,而往往是自己,自己走不出自己的时候,比死亡还可怕!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说不清是感悟还是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