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解文成年后只流过两次泪，另一次是得知一家人被日本鬼子惨杀的时候，那是悲愤的泪水，今天的丁解文是喜极而泣。他这时擦了泪，看了一眼床铺，拿起放在枕边的《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放进包里，这两本书也是老颜给他送的，他要看书，犯人只能看毛主席著作，已经10年，书角都卷了，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他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丁解文拉上帆布包的拉链，老颜给了他50元钱和4个馒头，送他朝高墙下的铁门走吗，铁门打开了，解文又一次拥抱了老颜，然后向站在门边的战士点了点头，一步跨出了门，铁门马上砰的一声关上了。早晨9点，灿烂的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到他身上，丁解文有些经受不住，他眯着眼睛居然不敢睁开。10年了，他没抚摸过阳光，只有牢房墙壁的高处每天一次阳光匆匆而过，才给了他光辉太阳的记忆。他使劲张开眼，居然打了好几个喷嚏，人却感觉漂浮起来，像一个控制不住的气球，提起脚像踩着棉花，后来他才知道所有刚走出牢房的人都有这种漂浮感。浮动着，摇晃着，他不敢跨大脚步，像个久病的人。终于走到了街上，他见到好几个认识的人，却没人认识他，匆匆看他一眼，又匆匆地走去。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墙上那些大字红标语粉刷了，街上走的人穿的衣服丰富起来，红红绿绿，不少人穿着西装，他看到一个扛麻袋的也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天上一日，人间十年；牢中十年，他知道自己搞不懂外面变化了。他现在也不急着懂，他急着回葫芦村，去看自己妻女，他向车站走去，这时他看到一个理发店，门面装修得很好看，他走进去，对着镜子一看，着实吓了一跳，他自己也都认不出自己了，国字型的脸瘦出了尖尖的下颔，两边的颧骨狰狞地突出，眼窝深陷……同志，要理发吗？他转过头，是个姑娘。姑娘惊讶得睁大眼睛，问你是刚从医院出来？他回答说差不多吧，姑娘扶他往皮椅上坐，拿起了围巾，从前他这小城是没有姑娘理发的，他问没有男师傅？姑娘说这店是我和姐姐开的，一色女性。他坐上了转椅，闭起眼。姑娘倒手艺娴熟，在咔嚓咔嚓的剪子声中，解文感觉到自己真正回到了实在的生活人间，他想到妻子女儿，心里热了起来，丁洁该有25岁了，也有这个姑娘大了，雅兰老了吗？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自己。姑娘很认真，剪发，洗发，吹发，还给他捏几下额头，解文全身筋骨舒坦了开。他谢了姑娘走出门，脚步显得踏实了。
丁解文朝溪边那条道走，这条路是他当年指挥修建的，沿岸一排柳树，已经长高长大，落了叶子的枝条在风中摇摆。沿着溪走他看到码头，码头上泊满了溪溜船，他看到穆水溪1号船，想起了老渔头。当年他任副县长时，码头上船来船去有穆水溪的有屏溪的还有蒲江来的，十分混乱。有一次他坐老渔头的船下乡，便对老渔头说能不能在船身漆上号码，船有了号就有了身份，好辨认。老渔头高兴地说好主意，于是就按区域编了船号，老渔头是穆水溪船人的头，编个1号。现在看到这条船，丁解文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坐车改坐船去葫芦村。从马路下到码头有10多级石阶，他往下走了2级，头却有些眩晕，他扶到岸壁歇了一口气，10年的牢狱他的身体像被抽空的轮胎，滚不动。他歇了一气，扶着岸壁下到渡口，便朝1号船挥动手叫着老渔头，许多条溪溜船上的许多人都伸出脑袋看，显得很惊讶，大概以为他是天外来的，因为老渔头已经去世快10年了。1号船靠过来，船上是壮山、月容、北方婆，解文吃力地爬上去，北方婆帮助了他。解文问老渔头呢？月容稍一犹豫，说，爹去大海了，又说你认识我爹，解文说我和你爹是好朋友。解文尽管瘦得不成样子，但领导干部的气质依然，月容便显出不大相信。解文说你不信呀，我还知道你是她女儿吧，叫月容，大家便十分惊讶。解文说我还知道你爹一辈子想着出海，闯海是他的梦，这次真去了？大家便沉默了，不再说话，低下头，知道他去葫芦村，壮山在后舱摇起了橹，月容撑篙，船离开了码头。解文从他们的表情感觉出不大对，便再问老渔头，月容和壮山在船的咿呀声里向解文叙述了老渔头闯海的故事。
月容和壮山成家后，老渔头的日子在海的梦里摇荡。他常到葫芦村渡口去取下那个长满青苔已经变成褐色的海螺，用长满老茧的手心轻轻地抚摸，把海螺贴到耳朵上，可以听到如风吹过的呼呼声，他知道这是海的声音。
终于到了来年的四月一日。老渔头率领穆水溪的渔人，在葫芦村渡口摆上香案，置放五果，点起香烛，他从大厝的横梁上请下了椿木浆。那支1949年制作的椿木桨，已经成酱色，像玛瑙像松脂。老渔头用绸布细细擦去灰尘，抬起来，供在案桌前，烧上元宝纸。葫芦村全村人也都来了，来给老渔头送行。三条溪溜船像三支上弦的箭，竖抵码头，壮山他们撑篙握桨，鼎立待发。祭过天地，老渔头扛起椿木桨，在鞭炮声中英武地走上中间的那条溪溜船。59岁的老渔头黑衣裤，黑腰带，像一只出击的黑鸬鹚，威风凛凛。船动了，老渔头挥手向大家告别，老渔头豪迈地对葫芦村人说等着尝我大海的黄瓜鱼。
三条小小的溪溜船裹着梦疾驶而下，过穆水溪，过屏溪，驶进了浦江。江上的浪高了，溪溜船起伏颠簸，老渔头兴奋了，他领头唱起渔歌：一条溪溜两头棱，破水踏浪像穿棱，竖立竹篙横握桨，船行千里鱼万篓。前面便是九节门，过了九节门便是大井洋。大井洋是内海，布袋形状，三面山环，风平浪静，像个湖，因此这里成了黄瓜鱼、石斑鱼、真鲷鱼的天然繁殖生长水域，被渔人称为“鱼库”。大井洋东向裂开一个大口，人称东浪口，口外便是东海。
船过九节门，小溪上的渔人不能不发出惊叹，这是怎样的一片水域啊，一眼望去山都变得那么小，小舢板和溪溜船就像一个个蛋壳漂浮在水面上。老渔头兴奋了，他像一个孩子把两手卷成喇叭状向着广阔的海大声呼叫，呼叫里老渔头看到了东浪口，看到东浪口外拱起的大浪和没有边际的广阔。老渔头突然减少了先前的兴奋，他比划着手对壮山说得出了那个口才是真正的大海，得到那里去。
到大井洋捕鱼，大部分是舢板，那是海边渔民的小船，一头尖溜一头方形，船身也比溪溜船大，行驶起来稳当。溪溜船在大井洋里是凤毛麟角，来的都是小溪上勇敢的渔人。溪溜船到大井洋捕鱼一般是三条一组，两条到海上捕鱼，一条靠在岸边办伙食作为后勤船。出海的两条溪溜船找到了鱼群，撒下网，两条船便拉住网的两头相向分开行驶，在船的行进中网口越开越大，网中的鱼也越拖越多，鱼满了，两条船便靠到一起，用毛竹绑成一体，这时掌舵的稳住船身，桨手便提起桨，开始从网中抓起鱼抛进船舱，有时一网能捕上十几二十担。老渔头那支椿木桨在波浪荡漾的大井洋水面下像神奇的接收器，他贴上耳朵，便会准确地捕捉到鱼群的动向，几天下来，他们每天都满舱而归。但是老渔头却不怎么开心，他向往着东浪口外，他看到那些大船从东浪口外归来时那舱里一只只大得人抱不动的大黄瓜鱼，心中便漠漠的。
这天天气晴好，胭脂红的太阳像一个大盘子从东浪口那一片红光中跳出来，大井洋无风无浪，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老渔头对壮山说今天到东浪口去，老渔头的口气坚定得不容商量。壮山知道老丈人的脾气，只能同意，于是两条溪溜船4把桨便齐刷刷地下水，没有犹豫地朝东浪口去。几个小时过去了，小船开始上下起伏，老渔头的目光穿过狭窄的东浪口看到了真正的大海，那是一望无际，那是水天相接，浪掀起有一人高，老渔头笑了，放声大笑。他拿起椿木桨插进水中，贴上耳朵，他听到了黄瓜鱼的叫声，不是像傍晚的蚊子一样嗡嗡响，而是哇哇—哇哇，像青蛙叫春。这是大黄瓜鱼的叫声，老渔头振奋了，他站起来，张开双脚，弓步立定，把住舵，指挥撒网，壮山和老渔头两条溪溜船4把桨齐力划动，船成八字形朝前行驶。过了东浪口，大海似乎有些生气了，生气这小小的溪溜船居然敢于藐视它的伟大，于是海把浪掀起，浪把那蛋壳一样的小船托到高处又扔了下来，老渔头不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亢奋，他呼喊着与海浪一起咆哮。网越来越沉，两只溪溜船抗争着，慢慢会合到一起，绑上毛竹连成一体，这时老渔头看到网中挣扎的鱼，他看到一只从没见过的大黄瓜鱼，头有水桶大，纺锤形的身体长达三尺。这只大黄瓜鱼像一首遥远的歌遥，鳞片已经褪去亮灿灿的金黄，身上仿佛爬满了多年的苍苔，就像那座贞节牌坊的青石柱，是墨褐色的。黄瓜鱼在泼刺挣扎，四个壮汉俯下身子也无法把它拖进船舱，船失去了控制，浪却越来越大，船被掀起又扔下，溪溜船好像随时都会粉碎。壮山喝道砍断网绳，马上调转船头回大井洋。老渔头生气了，骂壮山是软蛋，他发誓一定要把鱼拖回去，让葫芦村人看看真正大海的大黄瓜鱼。老渔头也生气大海敢对他骄横，他甩开衣服，扔了，鼎立船尾，纹丝不动，像一座浮动的灯塔，他指挥4把桨协力划动，叫壮山把住橹，凭借着丰富的撑船经验和强壮的体魄，连体船终于侧浪而过，船头转向了东浪口内。老渔头豪迈地笑了，这是一个胜利者的笑。连体船艰难地向口内移动，浪托起它又扔下它，忽然那只大黄瓜鱼一泼刺连网拱出水面，三尺长的鱼身弓曲成一张弓，又展开成一支箭，单薄的网在喘息，疲累的溪溜船在颤抖，老渔头大喝一声，扑过去用整个身子压住网口。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打来，浪高高地托起老渔头，老渔头在浪峰上高声呼喊着一定要拖回去，在浪的冲击中溪溜船进了东浪口，壮山看到浪峰上的老渔头豪迈而满足的微笑。
进入大井洋的溪溜船在微波中荡漾，壮山他们凝视着东浪口外的滔天大浪，他们在等待老渔头从浪尖上站起来。蓝蓝的天与海渐渐变成了一片金色，像天堂，壮山他们明白了，老渔头不想再回到小溪，他要留在大海。他们不再等待老渔头，他们回到岸边，决定连夜返航把这只大黄瓜鱼鲜活活地运回葫芦村。
葫芦村的榕树坪放上八仙桌，这只三尺长水桶粗的大黄瓜鱼摆在桌中间，葫芦村人把它的头抬高，尾朝下，像一只跳龙门的大鲤鱼，仰望着天空。葫芦村全村人都来了，满条溪的溪溜船也都来了，点起香，燃起烛，烧上元宝纸，葫芦村人听到老渔头豪迈的笑声，听到了大海的声音。这是一首歌谣，这是一个传说。翠枝跑回家，拿来一条红缎带，这是干妈赵善人当年送给她让她结婚时作为牵带，翠枝把红缎带绑到鱼的身上，她绑得很认真，在正面还结了一个蝴蝶结。那只歌谣一样的大黄瓜鱼便显得很喜庆。
没有人吃这只黄瓜鱼，葫芦村人把它埋葬在后门山朝向穆水溪的山坡上，墓前立个青石碑，易生精心刻写五个大字：老渔头之墓。
溪溜船静静地在水面上走，没有风没有浪，丁解文的心中却一浪涌过一浪，心扩展成了一片海。如果说10年的牢狱使一个县委书记的心收缩成对家的渴望，那么老渔头的理想和壮烈无疑是又一次激起这个老县委书记的崇高。丁解文开始询问他们的生产生活，询问葫芦村，10年牢狱，10年面壁，高墙隔断解文与外界的全部联系，社会在他已成了一张白纸。他们告诉他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特别葫芦村家家户户鸡鸭成群，粮食满仓，丁解文听了很高兴。丁解文知道葫芦村民风淳朴，相亲友爱，1960年那阵子，全县每个村庄都有人饿死，唯有葫芦村例外，除了因为那条东风渠，更因为村人互相救济帮扶，因此他不急着问妻女，他相信雅兰和丁洁会很好，他便问东风渠。壮山告诉他东风渠在文革中失修，到处崩塌，已经荒废了，大家又要挑水喝。想着老渔头，丁解文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他回到葫芦村马上组织大家修复东风渠。北方婆一路上都没有咿咿呀呀，她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丁解文，目光很细腻，这时北方婆发出咿呀的声音，北方婆发现丁解文头上冒出冷汗，她拿出一条手巾递给丁解文。一路逆水行船，壮山和月容使力划桨撑篙，顾不上多看丁解文，北方婆咿呀提醒，他们看到丁解文瘦得皮包骨，架不住衣服，那手指像老竹根，壮山便问，同志你是哪里来的，好像病了。丁解文笑了笑说，我很好，是从很远的地方，要走10年的地方来的。你到葫芦村？是的，我是来葫芦村修复东风渠。你？壮山不大相信摇了摇头，他看丁解文的模样像是干部，那干廋的样子却又不像，壮山问你到葫芦村哪家？丁解文不知道妻女住在哪里，他想起自己那年修渠住在大厝，便说我到上村大厝。大厝？月容紧张了，她擦了一把汗说，千万别住大厝，那大厝有鬼。哈哈哈，解文朗声笑起来说，我可是不怕鬼的人。真的，不骗你，月容说，那年县里来的一对母女住在大厝，那母亲睡到半夜就突然死了。解文显出紧张，问叫什么名字，壮山说叫雅兰。突然解文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头一歪眼睛翻白，一直静静观察着丁解文的北方婆扶住他，咿呀叫起来，她把解文的头揽到怀里，用拇指甲使力按进人中，丁解文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壮山和月容都乱了，船在水面上乱转，北方婆咿咿呀呀指挥着，往穆水公社的方向指。壮山和月容明白了，撑篙划桨，船朝公社疾驶而去，他们汗如雨下。船靠了岸，壮山背起解文便往卫生院跑，月容和北方婆跟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