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那天，翠枝和丁洁早早就起床了，无粽不端午，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包上一串两串竹叶粽。在城里粽子都是乡下人送的，丁洁不知道粽子怎么包出来。糯米昨天已加草灰浸泡了，翠枝便教丁洁包粽子，把两片竹叶叠到一起，折成尖三角状，然后舀进糯米，轻轻一抖，再弯下竹叶的两头，压实，用草绳扎上。丁洁包出了第一个粽子，高兴地叫着奶奶，丁洁说她要做上记号，翠枝便去拿来一段红头绳。丁洁一共包了4个粽子，她用红头绳绑成了两对。包粽子都是一串10个，翠枝奇怪的问她，丁洁没有回答，丁洁的眼里有着忧郁，这孩子自从妈妈去世后再也没铃铛似的笑声，明亮的眼睛像蒙上一层雾，话也少了，翠枝便不再问。粽子包好了，放进了锅里架上柴片煮，翠枝和丁洁便去挂艾蒲，准备中午的菜，端午饭要早，吃完了得去看龙舟赛。翠枝想叫锦现一起吃午饭，想想还是没叫，其实锦现早就牵着他那头水牛往穆水溪畔去了。吃过饭，翠枝给丁洁穿上那件白缎的衬衣，在她额头手臂小腿抹上雄黄酒避邪，便催丁洁到溪边去看赛龙舟，她自己则朝屋里屋外喷雄黄酒。丁洁提上那两对红头绳绑的粽子，向翠枝一晃，说奶奶我走了，便往外跑。
丁洁是跑给翠枝看的，因为这些日子她不再蹦蹦跳跳了，翠枝总是担心地念叨着。出了门丁洁的脚步便迟缓了下来，一步一步踏在葫芦村的土地上，她已不再是那只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小山羊了。有一次她拍着那头水牛的背对水牛说我也要成为一头牛。生活告诉丁洁，她必须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力气，不去拖累人，不要别人照顾，因此绣花之外，她种菜、砍柴、洗衣、煮饭，什么都争着做，她知道翠枝身体不好。常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这是苦难的孩子懂当家，她的一双手已经变得粗糙了，手心里茧叠着茧。自然界所有生命的存在过程其实都是一样的，比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暴风雨来了，有的在暴风雨中陨落了，有的残缺了，而有的却依然傲立枝头。丁洁度过了风雨，丁洁知道自己是在葫芦村的温暖里重新获得生命，她必须坚强的活着，像努力的蚂蚁，像火红的草莓，像伸展的蘑菇，在葫芦村这块厚实的土地上，为了远去的妈妈和牢里的爸爸，她一定要生长出生命的坚强。
丁洁这4个粽子是给妈妈和爸爸包的，她要让妈妈爸爸吃上端午粽。丁洁没有向溪边走，她走向后门山，走到妈妈的墓地，她把两个红头绳联绑着的粽子放到墓碑前，丁洁没有流泪，她神情凝重地向着墓碑磕头说，妈，我给你送粽子过端午节了，过一会儿我就去城里给爸爸送粽子，告诉爸爸我和你都在等他回来。说完话，丁洁拔了几株野菊花插到妈妈的墓碑前，又磕了一个头便提着另一对粽子往溪边去。
溪上这时热闹非凡，两岸挤满了邻近十八村的大人小孩，参赛的溪溜船停泊在水面上。船这时拆撤去了篷，卸去了舱板，每条船坐10人，8个桨手，1个掌舵，1个指挥，每个人都是赤膊短裤，雄健的肌肉一块一块隆起，仿佛是铁铸的。那条渡人的方头船这时不渡人了，停泊在溪中间，成了赛龙舟的总指挥部，船上锣鼓齐鸣，小方桌上摆着蒸煮得黄澄澄的猪头猪尾，供奉天地鬼神，待比赛结束，胜者吃猪头，败的吃猪尾，其实比赛结束都是猪头猪尾煮成一大锅，大家欢乐地聚在一起吃喝笑闹，我们这条溪的龙舟赛是真正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今年的龙舟赛更增添了一项内容，老渔头要和他女儿看中的后生子对决赛龙舟，老渔头放出话，如果准女婿赢了他，他明天就嫁女，如果他赢了，准女婿就得明年端午节再来。因此今年的赛龙舟特别诱人。
老渔头只生一个女儿叫月容，18岁，长得眼睛水灵，皮肤水嫩，瓜子脸樱桃口，由于水上生活，肤色黎黑，因此人称铁观音。岸上许多人家都看上铁观音，向老渔头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老渔头却说女儿的婚事女儿定。想不到铁观音月容却看不上岸上人家，她选中了另一条水域的小伙子壮山。水上人家靠的是行船走水的本领，靠得是胆识体力，老渔头试女婿选择了赛龙舟。
今年赛龙舟共有10条船，老渔头和壮山的船单列。我们这里赛龙舟采用淘汰制，抽签对决，两船一组，输的就退出比赛，然后再抽签，最后胜出的两条船决赛第一、第二名。10条船在岸上人们的欢呼盼望里都悠悠荡荡往上游去，他们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得留着力气等待比赛那一刻迸发。船到上游的发起线，渡口方头船上的锣鼓声更热烈了，首轮的两只溪溜船掉转船头，划成平行，随着桥上的神铳喷出一道白烟，响声冲天，船头的指挥长便横抖竹篙同时发出丹田之底的呵呵声，舵手把稳橹，16把桨齐刷刷地插进水里，两只船贴水面飞驰，木桨拨出白色的水花，船头劈开如缎的水面，岸上人又叫又跳，整条溪都在沸腾。
丁洁这时也挤进了人群中，丁洁是第一次看赛龙舟，她沉浸在这无边的欢乐里。忽然有人扯她的粽子，丁洁紧张地收缩回来，一看是那天在渡口一起玩的叫水生的渔家孩子，便高兴了。水生说你是不是想扔粽子祭水神，我划船送你到溪中间扔。丁洁摇了摇头说，我爸关在县城牢房里，我是送粽子给爸爸过端午节。水生便显惊讶说，这里到县城水路40里，陆路50里，你怎么去。丁洁说，我看一会儿赛船然后走路去。水生想了想说，我们划船送你去。真的？丁洁高兴极了，同水生一起的2个孩子一个叫黑头一个叫土旦也高兴，他们还没上过县城玩，水生又叫来妹妹陪丁洁。在满溪的热闹里，几个孩子上了船，没人注意到他们，船悄悄地顺流而下。
水生已经17岁，在我们这一带16岁算成丁，富有的船家就会给儿子造条溪溜船，水生一年前就有了溪溜船。水生长得高大，厚实的胸膛，粗粗的手臂，黝黑的皮肤，三个男孩土旦最小12岁，黑头15岁，水生掌舵，黑头撑篙，土旦划桨。船在咿呀声里沿着一路绿水两岸青山悠悠行走。中午的阳光照耀水面金光闪闪，裹着青草味的风迎面吹来，飘起丁洁的头发和那件白绸的衣裳，丁洁感觉自己像是神话中的公主，坐在划向天堂的小舟上……她想起妈妈，一身素衣躺在棺材里的妈妈，那棺材也像一条船……
溪水这时汹涌了起来，船到了“牛潞”。溪流形成的滩我们这里土话叫“潞”。从葫芦村到屏城水流逐级下降，形成许多潞，俗话说牛潞马潞一路三十六潞。牛潞最险，有九个短潞相连，传说是山上九头牛逃到这里，卧伏而成，一眼看去水石相击，浪花翻白。渔家人行船最大的本事就是下潞，只见水生脱去衣服，穿条裤衩，架起橹，双脚弓立成八字形，举篙左点右插，土旦和黑头发出呵呵的叫声，手上拿着短桨在相帮，溪溜船在水石相击中蜿蜒跳跃，船头时而仰起时而俯冲，船身时而左歪时而右倾，白浪涌动，水花四溅。丁洁坐不稳了，东倒西歪，衣服都被溪水溅湿了，吓得大叫，水生妹便笑着扶住她说不用怕，船不会翻的，水生厉害着。丁洁看着水生的肌肉在滚动，稳笃如一棵树，便不再害怕。
船终于闯过了牛潞，又是潺潺的绿水，静静的青山，水生喘口气坐下来，擦去汗珠，又悠悠摇着橹，船便悠悠地顺流而下。土旦和黑头靠到了船舷歇气，这时土旦说现在可能老渔头和他女婿开赛了，一定很好看，土旦的话里显得有几分遗憾。黑头说咱们掉个头，回去看，水生听这话举起篙要打黑头，水生说汉子做事不能反悔，黑头急忙说我是说着玩的。土旦又说我盼老渔头输，老渔头输了嫁女儿，明天有热闹看，有酒饭吃；黑头却说他盼老渔头赢，老渔头赢了铁观音就不外嫁，咱水生哥就可以向她求婚。土旦说，铁观音比水生哥大，黑头说女大三抱金砖，黑头年龄比水生小，却显得成熟，说话老练，倒是水生被说得红起脸，又举竹篙要打黑头，黑头便跳进溪里咯咯笑，土旦说我也下水去抓两条鱼，也跳进了溪里。
水生妹便和丁洁躺到舱板上，天很蓝，蓝天上白云在静静地飘，水生妹想起大人说的老渔头的故事，便说给丁洁听。
老渔头身材像铁铸的，命也像铁一样硬，娶个老婆生下女儿月容自己却难产死了，老渔头又当爹又当奶，抚养大才睁开眼睛的女儿。可是命硬的老渔头却有桃花运，铁观音七岁时，老渔头在溪上捡了一个老婆。那一天，老渔头从葫芦村运一船女人去屏城，船行走到穆水镇，听到岸上有人在咿咿呀呀叫，朝岸上看有一个女子蓬头垢面，身上衣服又脏又破，很显然是一个流浪乞讨女。船上女人叫老渔头不要靠过去，别让这脏女人上船，老渔头却不听她们还是把船划过去，接了这个女人上船。这个女人身上果然有一股脏臭味，大家便不让她往自己身边坐，那个女人咿咿呀呀不会说话，是个哑巴，抬着眼向老渔头求助，老渔头便让她坐到后舱自己的身边。船上的女人有的骂有的讪笑，说老渔头就喜欢那女人的脏臭味。老渔头显然有些生气了，但他不动声色，却架起了锅，放进水和几条刚捕的鱼，烧起火慢慢煮，不久鱼的香味飘荡起来，萦绕在女人的鼻子尖，令她们直流口水。老渔头倒大方，拿出竹节碗叫女人舀去喝，多香的鱼汤，女人一个个喝得肚子滚圆，老渔头看着女人贪嘴相，慢慢划着桨，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不一会儿满肚子鱼汤的女人便有些坐不住，躁动不安，老渔头知道她们尿急了，女人便叫老渔头船往岸上靠。老渔头却把橹一提说橹绳套断了，船便横在水面上晃荡着靠不上岸，女人一个个被尿憋得脸红眼赤，催老渔头快一些编好橹绳。忽然老渔头说话了，他说让你们这些女人坐船真麻烦，我尿急了也不敢撒，得打个喷嚏消消尿，于是他拿起一段麻丝往鼻孔里伸，连打了三个喷嚏，然后摸摸肚子说果然没尿了。尿急的女人见状如获至宝，纷纷在船板上找草叶枝梗，往鼻子中伸，立即满船喷嚏连连。没想到这喷嚏一打，身子一激凌，尿便失禁拉了出来，拉湿了裤子。老渔头心里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埋头编绳子，他忽然吸了吸鼻子，说我这船上哪来的尿骚味，我老渔头就喜欢这脏臭味。这时女人才知道上了老渔头的当，大骂老渔头，老渔头便放声大笑。
老渔头橹绳其实没断，他放下橹划动船往溪中间一个长满树木的沙洲靠，老渔头说你们那尿才是真臭了我的船，这沙洲没住人，你们上去洗了吧，我到上游去洗船，看不到你们的。女人边骂老渔头不是东西，边下了船，见老渔头船走远拐到林子那边去了，女人便跳进水里，让下身泡在水中，脱下裤子搓洗，那个流浪女人却是连衣服也脱了从头洗到脚，也不怕人看到。葫芦村女人这才发现这个流浪女居然十分耐看，流浪女30岁模样，皮肤白嫩，扁圆的脸，奶鼓鼓的，腰肚鼓鼓的，屁股也鼓鼓的，像一个怀孕女人。那些女人洗完裤子，便掩着下身往林子中跑，把裤子晾到树枝上。过了半个时辰，老渔头洗净了溪溜船，划回沙洲这边，发现女人不见了，树枝上却挂满各色的长裤短裤，脸上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抓起一把沙石往林中扔去，大叫老虎来了。林子里的女人吓得惊声大叫，没穿裤子不敢往沙滩跑，便掩着下体在林子里乱窜，像受惊的兔子，只有那个流浪女人什么都不怕，抱上自己的衣裤，遮在面前，光着白亮亮的身子往老渔头船上跑，倒是吓得老渔头跳下溪溜船扭头便走。流浪女上了船，把衣裤晾在船帮，拿起老渔头的被单包到身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后舱里。葫芦村女人知道又被老渔头作弄了，穿起半干的裤子一路骂着回到船上，老渔头从那边林子出来，嘿嘿的笑得十分得意。
到了船上，她们看到流浪女裹着老渔头被单，端端正正坐在后舱，像个新嫁娘，便取笑老渔头。老渔头老婆已去世7年，许多人给他介绍女人，老渔头都没答应，他担心宝贝女儿受歧视。这时被这些女人一调笑，不禁朝那流浪女看，流浪女也正笑咪咪地看着他，流浪女白净的脸，圆盘一样的脸上一双弯弯的大眼亮亮的，看上去十分可人，老渔头心里一咯噔，这个从来不会红脸的汉子红起了脸。葫芦村的女人便起哄起来，老渔头不敢再作声，把船划得飞快，胸脯手臂上球一样的肌肉在滚动，流浪女一路盯着老渔头看，一路笑咪咪的。到了屏城，葫芦村的女人急忙上岸去，这个流浪女却裹着老渔头的被单，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后舱。船回头时，这个女人还是不下船，跟着老渔头回到穆水溪，成了老渔头的老婆。这女人说话却咿咿呀呀的，谁都听不懂，有人说她是哑巴，有人说她说北方话，后来大家就叫她北方婆。北方婆会抽烟，手指头长长细细，显然从来没干过粗活，走路模样也像是大户人家，于是又有人说她是国民党军官来不及带走的遗眷。有人对老渔头说这女人来历不明不能收留，但老渔头不怕，他一辈子在小溪上漂泊，无田无产，白捡了一个花一样可人的老婆，对女儿又好着，还管他什么党。可是这北方婆只和老渔头过了6个月便生下一个女儿，老渔头认定这不是自己的种，说什么也不要，婴儿三个月后，老渔头给了北方婆一叠人民币，要她抱着回家去。北方婆摇着头咿咿呀呀说话，第二天北方婆便抱着女儿上岸去了，水上人家想着北方婆的可人样便十分可惜，老渔头也后悔。天快黑时北方婆却又回来了，大家都围住了她高兴，可是她怀里的女儿不见了。有人说女儿送给了人，也有人说女儿给她扔了，反正从此没了自己孩子的北方婆死心塌地地跟着老渔头过，对月容也贴心的好。老渔头也对北方婆十分宠爱，不要她捕鱼，不让她干粗活，北方婆爱抽旱烟，他进县城给她买最好的烟丝。但是北方婆很少再笑咪咪了，经常自己独自拿条矮凳坐着朝岸上看，老渔头看了心疼，就叫北方婆去把那个女儿找回来，北方婆却满脸失落咿咿呀呀摇着手。在老渔头的宠爱里北方婆慢慢融入了小溪的生活，但她的女儿从此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