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有一个奇特的标帜,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底背上都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这箬帽,头是尖的,有着一条大而牢固的边,上面是一重薄而黄色的油纸,写着四个字,“银合金记”。我底朋友们也戴这样的箬帽,并且也在上面写着四个字,什么“浪合诸记”,“补合冻记”之类,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号,冠首的两个字还没有什么,所觉得珍贵的是那“合”和“记”两个字,几乎无论怎样都不能把它们抛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带子,短带子只适合于把箬帽戴在头上而已。我们把这短带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长带子,不戴的时候可以在背上背,这是从军队里传染到的气习。我们,几乎每一个都觉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头上呢,有日头的时候让日晒,下雨的时候让雨淋,都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们现在都自以为已经变成军队了的缘故吧。我们都很年轻,而且一大半脱离学校生活的日子还不久,大家都有点孩子气,爱学人家的一点皮毛上的东西,而况我们向来对于一切工作所取的态度正也是这样。虽然一面是严肃地并且几乎是机械地在功利上讲究效率,别一面,却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样样都觉得很有趣,很生动。因为这战斗无论怎样野蛮,残酷,对于我们,却都有着更深一层的东西,我们竟能在这野蛮残酷的里面去寻出饶有趣味的消遣,从战斗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种刚强的美,沉毅的美!……杨望所带的箬帽是新的,安着绿色的长带子,那上面所写的四个字是“猫合狗记”。他的结实而坚硬的脚穿着“千里马”。“千里马”的带子也是鲜艳的绿色,就连系在墨水笔上的一条小绳子也是绿的。墨水笔上系着绳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时候不会把墨水笔丢掉。本来是为着实用,慢慢的也就成为一种时髦的习气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绿色,那可并不是他自己的嗜好。当然,绿色在鲜艳的一点上和杨望总指挥老大哥的粗野而壮健的体态就已经太不相称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些,他忙得很。在这些日子中,从他一身所发泄的精力是强劲而有近于暴戾的。虽然有时候,他的沉着和精细,可以使一件严重的事也化为一种轻快的美谈……并且,凭着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种异乎别人的嗜好。这不单指的是所用的带子一定要是绿色,就是别的也一样。例如尽管手紧握着枪杆子,而嘴里却还老哼着引逗田边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们所最易染到的习气,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脚也穿起最漂亮的绯红色的袜子来了;诸如此类。但是对于杨望总指挥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连对自己的箬帽上的带子看一看,鉴别它是红是绿的时间都没有!而况这箬帽又是别人给他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一件物品是通过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钱去购买来的。他穿着一件黑灰色而有着极难看的黄色花纹的短衫,据说这短衫是在广州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车仔佬朋友给他的。而他的裤却是有点怪异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货,赭褐色,有着鲜黄色的细小的条纹,条纹上还闪闪发亮。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涂在一个总指挥底身上,多少要使他变成一个戏子,在动作上显得矫揉造作了吧。这又越说越和他底性格离得远了……从这一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这之前,我从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还是有点杂乱。他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的是正规的队伍所用的铜鼓帽,穿着蓝布衣服,很脏,赤足,腰边歪歪地背着一个黄色皮袋,面孔是比现在还要黑,头发的芜长和杂乱还是一个样,不过那严厉而沉郁的神情比现在还要老一点。我们第三区梅陇市有一个类似邮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样子是和他相肖极了,并且连他睁圆着长睫毛的大眼,狞恶地笑了起来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说话的时候,曲着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么,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双颚互相地作着有力的磨动,磨动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喷着口沫。那一次,他的样子有点卤莽,一径冲入我们的“俱乐部”来,也不按门铃;那时我在这“俱乐部”里当着秘书长的职务,我是有权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是百年来长居在此间的老主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新近才被雇佣的仆役一样。
我不认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大哥杨望,而他在广州的××情报《先锋》上面每次发表的文章,却已经读过不少了。……他曾经请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馆里喝茶,他说他身上有八个大洋。在茶馆里谈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齐得,洁白得类似女人的牙齿,哈哈地大笑起来。一只手把他的皮袋揉动得吱啁吱啁的响,这吱啁吱啁的响声非常新颖,好几次使我们停止了对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寻究这响声发出的源头。的确,他全身都发散着新的气息,他的谈话使我对于远方从未见过的情景也开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点怕他,以后却很亲近他,由怕他到亲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线。
有一次,我在自卫军的总指挥部遇见他,他热烈地接待着我;这时候恰巧他的母亲来向他要钱,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父亲是眼看这儿子做出了许多残暴的事情,恐怕将来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杀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杨望在自己的袋子里搜寻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捣翻了,许多碎屑发臭的东西都跌落下来,只得到一个铜板。杨望把这个铜板交给他的母亲之后,挥着手叫他的母亲“走!”像我们平时对付乞丐一样。这些事情,在我们许多朋友中都很喜欢谈起,有时甚至还激起了小小的争论,参谋团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齿他的所为。例如有一次,杨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驼背,鹭鸶脚,又患着“发鸡盲”的可怜虫。那一夜恰巧是杨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怜虫忘记了叫口令,杨望竟然立即一枪把他结果了。像这样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讥笑他过火,或者做假!以后,关于杨望,还有种种的谣传:据说杨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厢沿海一带的地区去解决了许多军事上的困难问题,当地的农民竟然像信仰菩萨一样的信仰他。“这是不吉利的现象,”
那时候有人投给县政府的匿名信是这样写着,“因为,我为什么要那样激烈的反对他呢?岂不是,如果长此下去,民众的整个的信念,要转移到个人的信仰上去了吗?
……”而总指挥杨望,他一向是这样的朴素,他决不在口头的声辩上去费工夫,他着着实实的工作着,他渡过了不少的难关,也爬过不少历史的极高的顶点。他所取的全是一种阔达、高远、俯瞰的态度。他仿佛脚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脚底下有多少荆棘,只是向前迈步着,这在他几乎是失却感觉而麻木了的一样,……但是不管怎样,我却要重复地再说,从这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
我们,背上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队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着日将下山,暮气笼罩的黄昏,从夏风城出发到红花地前线去。我们没有在公共体育场集合,开欢送会,演说等事,一点也没有。我们从各分队的驻地独自出发,分散了外间的注意力,到距县城二十多里的双桂山地方才作一个总的汇合。我们决定和敌人接触的时候作一次不怎么认真的轻兵战,服装和所带的物品都力求简单,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带。平时我们作一次示威游行就预备了一些救伤队,现在却什么救伤队都不用;工读学校的女生几乎全都愿意在救伤队里服务,她们都是些体格壮健、胆略过人的女朋友,但是我们不需要。
如果她们诚恳地请求着要跟我们来,我们也拒绝。我们现在最着重的是轻便,像单单只剩了两手两脚时的轻便。在黑夜中进军,我们愿意我们的队伍是一条黑——和黑夜一样,不要参进别的任何色彩,就是农民的梭标队也不要。
看来,总指挥杨望是有着这个企图:因为我们这新组织成的三个分队担任作战还是第一次,总指挥杨望要给我们这新的队伍以最干脆的考验,他要看清这个新队伍的机能,如果战斗一旦摆在它的面前,在它上面所唤起反应是怎样。这些,他都非从一次最单纯的战斗中去细心地加以试练不可。其实我们夏风城的军队都开到别地去应战去了,如今要守御红花地的阵线,这职务就只好留给了我们。
在双桂山集合的时候,总指挥杨望对我们的说话简单得很:
“诸位,”他的声音遏制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们在初次上火线之前都有着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为一种有力的沉醉,这样他的声音一高了起来,就要把我们从这沉醉中惊醒似的,“我们的阵地在红花地,你们知道红花地距离县城不过三十多里远吗?如果红花地不能守,就逃回县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记得吗?在路上要静,连一点咳嗽也不准有!”于是挥动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着。他的面孔堆着怒容,似乎很忧郁。但是他平静地说完了他的话,声音没有抑扬,始终不曾稍为有所激动。他的怒容也始终没有改变多少。
我们很静默,不过都没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欢的姿势站立着,大家互相地来一个壮健的微笑,有近于散懒或松懈的样子。这时候,太阳发出粗线条的光焰向我们平射着来,整个的队伍呈着腐败可怕的白色,总指挥杨望的黑面孔几乎有半边也变成白的。别的人却避免了夕阳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黯的阴影里去。枪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没有,很不整齐;弹药带有的是皮革制的,有的是蓝布制的,围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着交叉的红红绿绿的箬帽带子,简单,明了,再没有别的更复杂的配备了。……当我们在撒满着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指挥杨望默默地走在我们的前头,他的身边跟随着的两个武装的传令兵,自觉得很寂寞的样子,当队伍一弯曲的时候总是频频地对我们回顾着。我们整个的队伍都静静地走着,路上的砂砾在草鞋的践踏下互相地磨动着,跳跃着,低低地发出了一片喑哑的噪音,这嘈音并且还似乎标志着我们队伍行进的速率。的确,我们的队伍是行进得意外的急促。夏风城的屋宇本来不成样子,是那样的又破烂又低矮,离开了它,就显见得更加干瘪了,回头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树梢在地平线上耸立着,仿佛是一座废圩,踪迹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远下去了;苍色而阔大的天,冷淡地毫无异样地把这个给千万人的热血冲激着的城覆盖着,简直是有意抛掷了它,从而干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这个城现在却也变得很寂静,所能望见的深蓝色的树梢,正和近边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衔接着,简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阵黑似一阵,而那深蓝色的树梢,也很快地变成了一簇簇的阴影。我不晓得我们和夏风城离别的那个黄昏为什么是这样的忧郁无声,……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出奇地静默着。战斗,似乎只是可以远远地传闻着而不会在自己的近边发生的事。我们现在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并且,从这里所将要发生的一切变动,我们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就这样,我们静默着,我们要用这静默来陪伴那静默的城,来安慰那静默的城,……最初出现的星儿,辽远地发射着壮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着,激动着,发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来延接已经过去的白昼,渡过这个夜晚,以抵达明天的晨晓;这个活跃而生动的挣扎使夜幕变改了黄昏的衰颓而沉进了更深的黑暗,星儿们也因之更加鲜亮,更加企图着把黑暗区别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砾渐渐地在黑暗中显现了,不过泛出了河水一样的油光色,教我们像看见了磷火一样的怵惕着,然而我们行进着的草鞋却还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实着它。——冰冷的夜风送来了远近的村落的狗吠声,这狗吠声总是那样的若断若续,似乎是疑惧不定,又似乎是故意发出的讯号,这讯号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着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树林,猫头鹰学着最古旧最可怖的声音,骄倨,自大,拉长地重复地呼叫着,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势力都被召集来了。路边的小沟渠,爽朗地弹动着喉咙,长远不息地歌唱着,……当天色微妙地从黑暗开始慢慢地变白的当儿,我们,还不到两百人的三个小小的分队,就在红花地的深邃的森林里掩藏好了,……红花地是夏风城北面莲花山麓底一幅长达五十多里的斜坡,浓密地长着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绸、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虽然在夏风这一小块的土地上出世,是一个道地的夏风土人,但是这有名的红花地大森林于我却还是生疏得很。这里面,一向给夏风的乡民认为神怪的地区。樵子和“割草婆”们的口中,关于这神怪的地区有令人慑栗的可怖的故事在传闻着,这些传闻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们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风十数万人群把这富饶的森林抛掷不用,而他们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设上所需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给于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种类复杂的树木里面,不晓得有多少凭仗了那可怖的传闻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强固的长城,保全了几千百年的寿命。这实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垒,现在,为着军事上的需要,我们把这城堡占据了。这里有一条小路是夏风县境西面一个颇重要的进入口,据确实的探报,敌人的进袭夏风,除了用他们的主力向后门、梅陇一带推进之外,他们的别动队正采用了这条小路。这别动队的前头队伍约在这天(我们从夏风城开拔的次日)午前到达边境。我们是这样匆匆地,冒失地走着来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号——欢迎敌人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