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水杉拍完广告片最后一个镜头，摄影师做了一个V的手势，几个工作人员也轻轻鼓掌，水杉正待说两句感谢的话，袋里的手机响，摸出一看，脸孔变色，是妈妈发来的短信：老爸病情恶化。她马上离开众人，走到一个角落，拨通妈妈手机。
手机里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爸这两天连续呕吐，化疗不能做了，放疗也不能做。张主任说，只能再试试一种进口治癌药。这种药太贵，每天一粒，一粒就要一千元。”
“妈妈别急，我来想办法，只要有希望，一千元一粒也要吃。”她拍的广告片，老板许诺她一笔酬金。
水杉无心在拍摄现场逗留，匆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公司请假，路口亮着红灯，过了一道红灯，前面又是红灯，红灯都让她碰上了。她烦躁不已，心绪乱极，刚刚上班又要请假，公司会怎么看，批不批准，不批准也得赶到老爸身边去，炒鱿鱼就炒吧，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如果因为怕炒鱿鱼而误了可能挽救老爸生命的一线机会，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手机又响，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她害怕凶讯，手颤抖着摸出手机，看着看着，眼睛睁大了。
这是卜老师的短信：我一位老同学是美国一家大医药公司老板，研发出一种治癌新药，正来中国推广，我向他说了你父亲的病，他要当面听你说说清楚，明天上午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速回音。
水杉不假思索，用指尖点击视屏：“谢谢卜老师，我来，九点钟，请在家门口等我。”丁零零，卜晓得回音道：“就这么说定。”
这一夜水杉焦虑难眠，蒙眬中，传来妈妈的呼叫，她赶到老爸病床边，老爸眼睛斜开一条缝，就那么斜着，等待着女儿，她扑向床边，眼还是那么斜着，老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爸爸，爸爸，她哽咽着呼叫，从床上翻身坐起，原来是一场噩梦。
她再也无法入睡，她说服自己，不，这只是一个梦，爸爸不会离开她、离开妈妈，卜老师老同学公司研发的新药，带来了希望。
她斜卧在床的一侧，不等床头柜上小电钟的呼叫铃响，就披衣下床，天刚黎明，曙色初现，她呆呆站到窗前，一辆急救车打破清晨的寂静直驶楼下，一忽儿，门铃响，她奔去开门。“病人在哪？”揿铃的走错门，是隔壁一户老人发病要送医院，急救车也有走错门的时候，卜老师介绍的这个治癌新药能给爸爸带来生机，这可不能错啊！
进盥洗间洗漱，镜中人面孔憔悴，眼袋显露。“是水杉吗？”不上T形台，不去拍广告，也不能这样出去，她揉揉脸蛋，吹风、搽脸，这是每天例行程序，不能变的，再看镜中人，眼袋不再显露，涂过睫毛膏，乌黑闪亮的睫毛呈扇面状上翘，仔细审视完毕，再无瑕疵，水杉这才回到餐桌，一杯白水，两块面包片，够了。携手袋出门，还不到上班时分，路上车辆稀疏，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赶到畅园时，门口路静人稀，卜晓得尚未下楼，她来早了，等吧，陆续有人从楼里出来，不见卜晓得身影，约定时间已到，她这才打了个电话上去，卜晓得嗯嗯，嘴里嚼着食物，还在早餐呢。
卜晓得身影总算在门口出现，水杉舒了口气，叫了声卜老师，奔着迎上前去。卜晓得拉着水杉的手，疼爱地仔细端详。“杉杉，瞧你这脸，消瘦不少，更美了，你别焦急，身体要紧。我老同学公司这个药对你爸爸会有效果的。”
老李把车开了过来，驶往卜晓得老同学常万里下榻的宾馆。
常万里在套间会客室接待来客，卜晓得介绍水杉后，一一沙发落座，常万里问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卜晓得要杯咖啡。水杉说谢谢，就白水吧。
常万里沏了两杯咖啡，在水杉面前茶几上放了一瓶矿泉水，让水杉陈述父亲病况。
水杉说得很慢，尽量把父亲病情描述清楚：“我爸爸的手术，是我同事的爸爸张主任亲自做的，张主任是名医，手术做得很干净，说把癌细胞都清除了，术后又做化疗、放疗，想不到病情突变，化疗、放疗都不能做了。”
常万里专注地听着，问了一句：“你父亲多大年纪？”
“刚过七十。”
常万里说：“这样的年纪，如果体质不是特别好，是受不了化疗、放疗的。化疗能毒杀癌细胞，也会一并消灭骨髓、肠胃道内的健康细胞。放疗在摧毁癌细胞时，也会灼伤健康细胞及器官。这两者都不能造成肿瘤的完全消除，只能将它的面积缩小到一定程度，相反，两者造成的突变产生抗体反而会使癌细胞变得难以摧毁。手术当然好，但也易造成癌细胞扩散。做得很干净的手术，医生说体内已无癌细胞时，是指体内癌细胞数量已缩小到仪器无法检测出来的程度。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由于数量小，被健康肌体有效抑制，仪器是检测不出的。”
卜晓得也听得认真。“常董事长，你现在也是了不起的医学专家。”
常万里说：“我不是医生，更不敢称医学专家，但搞了这么多年医药，和众多医学专家打交道，学到不少东西，也算一个行家了。治癌新药的研发，我倾注了全部心血，”他目光转向水杉，“你父亲的手术晚了，可能有少量癌细胞已经转移，身体经受不住化疗、放疗，以至病情出现反复，我们公司研发的新药，是癌症克星，可以抑制这种反复，但是在不同病人身上效果也不完全相同，你父亲就诊的医院，是试用我们治癌新药的定点医院，我今天下午要去H市，我会向医院交待，你放心，我跟晓得是老同学，他托付的事我会尽全力。”
水杉连声道谢，卜晓得也跟着道谢，常万里显然看出他和水杉的亲密关系，卜晓得也俨然以水杉的情人自居。从常万里处出来，卜晓得要请水杉吃午饭，水杉说午饭太早了，她不放心爸爸病情，紧紧握住卜晓得的手，带着祈求神情：“你送我去火车站，我赶这班火车去H市。”
卜晓得被感动，此刻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病人第一。“好，我送你去。”上了小车，路上车流堵塞，一路红灯，到达火车站，这一班火车已经离站，得等下一班了。“卜老师，你有事先回，我在这里等。”卜晓得不肯离开，把水杉领进咖啡吧，水杉坐下来，还是只要净水，卜晓得尽量安慰她，讲了一个朋友父亲患癌症被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的故事，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中，头顶上的扩音喇叭呼唤检票上车了。
跟上次返乡不同，水杉一上车，就有人把她认出来了，车厢一端高悬门楣上的视屏正播放她为开渠集团拍摄的售房广告，她一落座，就有人拿着本儿来请她签名，她心绪恶劣，强忍着，机械地一下子签了十多个本本，车子开动，刚安静下来，座位对面的中年人主动搭话，自我介绍是医药界人士，看过关于她的报道，她的孝心令人感动，问她父亲的病是不是稳定了，向她提供信息说，进口的一种治癌新药克星，你去问问医生，可不可以让你父亲一用。
这个信息让她增添了希望，她向热心人表示感谢，常万里先生公司研发的新药正是克星，她祈愿克星能让父亲脱离险境。
H市下车后，她搭出租车直奔医院，在医院门口，一辆宝马停下，她惊喜地站住，车里走出的是常万里先生，她赶紧朝前奔去，常万里也看见了她，带着赞许的口气说：“你也来了，啊，是个孝女，你进去告诉你父亲，要乐观，要有信心，我们公司的克星能制服病魔。”
水杉蹑手蹑脚进了病房，来到父亲床边，妈妈垂着头，手搁在父亲的手上，父亲又瘦了一圈，头发脱落近半，露出几个刺眼的大疤，听到说话声，闭拢的眼睛微微斜开一条细缝，半张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轻细得像一根游丝，没进入耳鼓就消失了。
妈妈低垂着头靠近老伴，轻轻说了一声：“水杉来了。”
老伴眼缝又斜开一些，看见女儿了，嘴唇又动了动：“我怕是不行了。”声音轻细得像一根拉长的游丝，水杉听在耳里，却是一声巨响，她连忙摇手：“不，不会的。”
突然左侧靠墙的病床，在亲人的哭泣声中被推了出去，一个病人走了，水杉打了一个冷战，这间重症病房，气氛沉重，病人像是排着队要去另一个世界报到，眼睁睁看着邻床病人咽气被从这儿拉去太平间，这个景象太恐怖了。妈妈两眼悲哀地呆愣着，几个钟点前，这个病人还能跟陪护的亲人说话，一转眼间人就没啦，她下意识地轻轻按住老伴枯枝一般的手，生怕他也从这里被推走。
母女俩就这样守在病榻旁，一会儿，护士领她们去医生办公室，张主任是要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我们准备给病人用新药克星，这个药在部分病人身上很有效果，”他把目光从母亲转向女儿水杉，“在你父亲身上效果如何，我不敢打保票，这也请你们有思想准备。”
水杉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主心骨是她，她想到了新药研发公司老板的讲解，想到了列车上医药界人士的介绍，想到了张主任多日来极端负责的治疗，毫不犹豫地说：“张主任，我们信赖你，听你的。”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无早无晚，无昼无夜，水杉的全部天地，就是这间房子、这张病床，进进出出，是这张病床的延伸，外面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终于一天早晨，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水——杉！
水杉从一侧的加床上惊起，奇迹出现，父亲开口了。
新药产生效果，病人病情不再恶化，一天比一天明显减轻，枯槁的脸上有了血色：“我的女儿是仙女，把老爸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水杉拉着爸爸的手说，是有贵人相帮啊，她伸出指头数着，感谢张主任，感谢常先生公司研发的新药，更得感谢卜老师，没有他，怎会得到常先生的亲自关照，新药哪会应用到爸爸身上。
准备返回的日子，水杉热情迸发，给卜晓得发了一条短信：“卜老师，打心底里感激你，父亲从险境救回，我可以回来了，列车明天下午五时到达，来接我吧。”
水杉太疲劳，上车就用头巾包头假寐，到站了，一看玻璃窗，雨珠连成几条溪流，好大的雨啊，她没带雨具，拉着行李箱下车出站，一阵风把雨扫到她的脸上，她伸手揩脸，一只手拿着纸巾伸在她的前面，把雨滴轻轻揩抹了。她抓住这只手，就势投入这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的另一只手，撑着一把天蓝色的伞，伞下，两个温热的身体相拥在一起。
水杉的心怦怦跳动，她要报答卜老师，这些日子她太疲累，也需要温存需要休息，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卜晓得，任由卜晓得把她直接接到家里。
“你家保姆呢？”水杉还保持几分清醒。
“我放她三天假。”卜晓得早有周到安排。
卜晓得要亲自动手。打开一瓶红酒，又叫宾馆送来几样小菜，两个人对座，为水杉爸爸脱离险境，为水杉的孝心和辛劳，卜晓得一连三次举杯，水杉每次都全力奉陪，喝了个杯底朝天，一顿饭下来，水杉满脸红云，醉眼蒙眬，卜晓得把浴缸放满温水，扶着水杉躺进浴缸，水杉埋进水中，浑身酥软，渐渐合上眼，睡着了。
卜晓得不忍叫醒她，把她水淋淋地抱了起来，放到床上，拿干毛巾揩去她身上的水滴，他仔细端详着这个美丽的躯体，挺拔的双峰，在他手下变换着形状，茂密的草丛，掩藏着迷人的仙境，他不想在她睡着的时候侵入她的身体，给她盖上薄被，自己也去冲了个澡，回来钻进被子底下，紧挨着水杉躺下。
他等着水杉醒来，水杉睡得很沉，一直不醒，迷迷糊糊中，他也困着了。醒来时，他的身体进入最佳状态，他不再等待，一骨碌翻到水杉身上。
水杉也醒了，紧紧抱住这个男人热呼呼的身体，她啊哟一声，轻轻呻吟着，任由他进入自己的身体，颠来倒去，自由驰骋。正当她闭着眼睛飘飘欲仙之际，这个男人却戛然而止，动也不动地伏在她身上。
卜晓得无声，泄气，丧气，害怕水杉埋怨，有男人之名，无男人之实，这个时候女人的埋怨对男人最有杀伤力。水杉却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细语：“不要紧的，还有下一次呢。”
卜晓得有气无力：“你是安慰我。”
水杉把他搂得紧紧的。“是真的。还有，今晚是我敏感期，不小心会出问题的。”
卜晓得这下感动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他被解了围，也笑着问：“出什么问题？”
水杉拧他的耳朵：“明知故问，你乘人之危，连采取防护措施都来不及，万一怀上了，你认不认？”
卜晓得一下子找回男人的自尊，不是自己不行，是不能行，不能让这个姑娘怀上孩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有了孩子，你认不认？”
卜晓得支吾：“你这是假设，对于没有发生的假设，回答是没有意思的。”
水杉说：“有意思，要是怀上，我不会把他做掉。”
“为什么做掉，我有儿子了，再有一个女儿，花色品种齐全，是上天送我的礼物。”
“礼物是有代价的，你要跟老婆离婚。”
卜晓得从水杉身上翻了下来，他不过信口一说，这个女孩是当真还是有意试他？
“怎么不吭声，”水杉捏着他的鼻子，“是不是我又假设了？”
卜晓得不想被难住，他拿手抚摩着杉杉：“这个问题下次讨论好不好？”
水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好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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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晓得心情很好，送水杉出门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动，反身回转。顺便开信箱，怪了，空空的，一张纸片也不见，报纸还没到，又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飞机、火车误点，乘客要吵闹，报纸误点呢？摇头叹息而已。听说“文革”时期晚报停掉了，日报变晚报，新华电讯稿来得晚，毛老人家又发出最高指示，要提高警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弄好的版面只报道促生产，不讲抓革命，违背最高指示精神，当然推倒重来，拖到什么时间出版，就管不了那许多了。早就不搞运动不发最高指示了，报纸出版正常了，还误点，说不过去。回到楼上，卜晓得抓起话筒询问邮局，邮局也有怨气：“我们也等报纸呢，你问报社去。”问就问，他报社有朋友，一个电话打给韦民生，韦民生恰好这两天被临时调做夜班，此刻还在睡觉，被手机吵醒，头大了，以为版面处理出问题上头来责问了，翻身坐起来，一听是卜晓得在问今天报纸为什么出得晚，松了口气回答说，新华社电讯截稿晚，我们没办法。我凌晨四点才下班。
“是什么重要新闻拖了截稿时间？”
“你看了报纸就知道了。”韦民生有点不耐烦，“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卜晓得不便再啰嗦，他倒要认真看看今天的报纸了，一次次打电话问门房：“报纸到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