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卜晓得却一反常态,赶在老婆前头起了个早,跟老婆一起坐上早餐餐桌,每人一杯豆浆、两片面包,一碟小黄瓜,一碟什锦菜,宋昭喝了一口豆浆,平日多是喝牛奶,今天换换口味也不错,小菜都是她爱吃的,便对秀梅说,今天改善生活了,豆浆很香,以后一个星期可以多做几次。秀梅忙乖巧地说,这是卜老师吩咐的,说是宋老师喜欢喝豆浆。宋昭噢了一声,默默地看了卜晓得一眼,便不再言语。用完早餐,宋昭一如既往,拿起书包正要出门,卜晓得搁不住了,叫住她说:“慢点,我们一段时间没去看过老了,我已经约好,我们今天一起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很记挂你。”
宋昭一愣,似有所动,站住了,过老是要去看的。卜晓得觉得转机来了,满怀希望地站起身来。
宋昭蹙眉,忽然改变主意:“对不起,我今天没空,你自己去吧。我会安排时间去看望过老的。”这是明确的信息,她是不会再跟他一起去看望过老了。
卜晓得一脸尴尬,还好,秀梅在厨房里忙活,这个难堪场面没让她看到,他愤愤,离开宋昭地球就不转了?没那回事。今天的卜晓得早已不是从前的卜晓得,干什么还非得仰仗老婆不成?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带点什么,自己也能办。过老桃李满天下,上门朝拜孝敬的人不少,一包点心、两罐茶叶,是老皇历了,宋昭拿得出手,他是拿不出手的,琢磨来琢磨去,燕窝、西洋参滥了,野山参太贵,几万元一支,弄不好还是假货,比较起来还是虫草好,适合老年人,价钱不便宜,一克也得百把块,家里正好有朋友送的一盒包装精美的虫草礼盒,购自西藏原产地,内装五十克,也算一份不薄的礼了。
穿什么衣服去,也不能马虎。以往是宋昭打理的,今天只能唤来秀梅说,衣橱里有套中山装,给我拿来。秀梅衣橱里东翻西翻,哪有啊,忽然想起来,宋老师把那套衣服跟别的衣物一起捆了一大包,让她拿到居委会捐献给灾区了。卜晓得听了这话,摇了摇头,怎么把旧衣物都清了呢,是有文物价值的,老人们对这些东西是有特殊感情的,它联结着他们的那个时代。他让秀梅再去找休闲装,休闲装拿来,卜晓得一看是淡黄色,艳了点,又不是上电视,不合适,秀梅又拿来一套深灰的,半旧不新,他试了试,跟过昆仑穿着的颜色差不多,不会产生距离感,勉强可以了。
朝晖苑还是老样子。前后三幢两层红砖小洋楼,主人曾是全校三位大名鼎鼎的一级教授,当年这可是学校标志性建筑,展示高级知识分子地位的橱窗,外宾来访,都要领着去看一看的。如今在周围崛起的一片十层二十层楼群中,它成了形单影只的没落贵族,多次大修粉刷,不过是在老妇人的脸上抹了一层脂粉,改变不了苍老的容颜,它应该改名叫夕照苑了。三大教授走了两位,过昆仑硕果仅存,子女远在海外,孤老头子一个,常年由老保姆陪伴。他进了厅屋,格局是老样子,向阳一面的玻璃窗,积了一层灰,由宋昭换过的沙发套子,又灰扑扑的,不是原来的颜色,真是“寥落古行宫”,岁月啊,在这儿留下的足迹特别清晰,让人触目惊心。茶几上散乱着一沓色彩灰暗的线装书,有塑料绳系着,老人还买书,不会吧,可能是哪位弟子送来的。卜晓得熟门熟路,直奔书房。他扑了个空,走路已不太灵便的老保姆过来告诉他,老先生外出开会去了。
卜晓得奇怪,老先生还出去开会?偌大年纪出外奔波,受得了吗,是哪里开会?老保姆哪说得清楚,冒了一句:“就该回来了吧?”
“哪天回来啊?”
老保姆想了想:“就这两天吧。卜老师,你明天先打个电话来。”
“好,我明天再来看望过老。”卜晓得说着,掂掂手提包里的礼盒,要不要留下?老保姆糊里糊涂,说不定会把礼物忘了,想了想,还是带走,这份礼物分量不轻,要郑重其事,亲自递到过老手里,今天就算了。他摸出手机,呼叫老李把车开到门口。
卜晓得出了门,一辆小车正好门口停下,不是老李开的车,司机是陌生人,下来拉开车门,搀扶里面的老人下车,老人一身灰布中山装,缓慢挪移着小步,他连忙迎上前去,老人正是过昆仑。
“老师。”卜晓得屈了屈身体,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
过昆仑抬脸,昏花的老眼里,一丝没有熄灭的火焰,在茫茫夜空中搜索,他找到了。“晓得啊,你现在是大忙人,怎么有空啦。”
卜晓得意识到老人的话里隐隐有批评的味道,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望老人了,连新书也没有亲自送上门,还是邮寄的。他连声诺诺:“这一阵确实太忙,我今天是请罪来了。”
老人不糊涂:“你如今是大名人,这样说,我可受用不起啊。”
卜晓得表白:“老师,我是真心话。”他一手提包,一手扶着过老的手臂,“老师面前我怎敢称名人,有点成绩,都是老师教诲的结果。”
过昆仑闭目摇头:“我不能掠人之美,贪天之功,你现在做的,是你跨学科的创造。”
卜晓得掩住得意神情,过昆仑说他有跨学科的创造,这可不是一般的赞语,他愈发恭敬有加,把过老扶进家门,扶到书房坐下,老保姆进来沏茶,他把过老的紫砂茶壶先端过去,自己才端了杯子在过老斜对面坐下。
卜晓得从书桌上的请柬看出过昆仑出席的是一个学术成果评审会议,会期三天,便说:“老师您是宝刀不老,能够把您老请去,这个评审会面子够大了。”
过昆仑咳了两声,喉咙里一阵咕噜,往脚边痰盂吐了口痰,端起紫砂茶壶呷了一口,定了定神:“什么请啊,我是被绑架去的,到了会上也是摆设,谁过关谁不过关,事先都定好了的,讨论只说好话,言不及义,最后大家举手通过,对不起,我不能举这个手,不等明天散会,今天逃出来了。咳。”老人又吐了口痰,喘了口气。
“逃得好、逃得好,”卜晓得连连点头,“老师是国宝级人物,分秒如金,把你老人家搬去做摆设,罪过、罪过!”说着,他伸手探包,取出虫草礼盒,“老师,我今天特为给你送来一盒虫草,这虫草对补肾润肺、平喘止咳有奇效,我这是正宗上品,托友人从西藏藏北地区原产地给我带来的,你老人家吃吃看,感觉好的话,再给你送来。”
过昆仑又是一声咳嗽。“这东西很贵,无功不受禄,我应该付钱。”
“老师怎么说这样的话,孝敬老师,是我应该做的。”
过昆仑来了耿劲:“那不行,一定要付钱。过去我是你的老师,今天你是我的老师,你已经越出我的治学领域,离开我讲授的专业,你涉猎的范围,你的创造,我所知不多,你送我的新书,说实话,我还没有来得及看,看了也未必能说出什么意见。”
卜晓得感到不妙,过昆仑是在暗指自己治学不专,不务正业,自己是来请他写推荐文章的,书都没有看,推荐从何说起,老人把门关死了,他称赞的创造,原来别有所指,得把老头子这个看法扭转过来。
“老师,你过去是我的老师,今天还是我的老师,今后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今天尽管不专治史学,我的学术基础都还是在做你研究生时打下的,我对老师始终怀着感恩的心情。我的新书出版上市后,销售红火,几场签售活动场面火爆,网上反响更热烈,我想老师也会高兴的,老师也许看到一些报道了。”
过昆仑又是一阵咳嗽,连呷了两口茶:“晓得啊,对不起得很,我一不上网,二不看电视,三不看报纸,我是一个过了时的老朽,你说的这些,我全不晓得。”
卜晓得不改初衷:“老师,这都没有关系的,我的书送给老师看,就是请老师解剖,不论市场如何红火,网上反响如何热烈,都赶不上老师的一句话,当年梁启超笑言他的等身著作顶不上陈寅恪的三百字有价值,我也说真心话,我至今的所有著作,也顶不上老师一句话有价值。”
“呵呵,”过昆仑咳嗽连声,“你把我抬得太高了,我哪能跟陈先生比,你也不好跟梁先生比吧。”
卜晓得承认:“我是不好跟梁先生比,但是老师的明清史研究跟陈先生的隋唐史研究完全可以比肩并立。”
“这话可是你说的,传了出去,就是我过某自吹自擂了。”过昆仑又咳了一声,好话总是让人受用的,卜晓得拿他和陈寅恪比,不是荒诞不经,他是有这个实力的,有此共识的学术界人士不止一个。
卜晓得不屈不挠:“老师,这个话我不但要说,还要写文章,老师你不能太低调,你低调,人家就把你淹没了。”
过昆仑难得一笑,眼里一丝火焰又亮了:“淹就淹吧,我们每个人都要被历史淹没的。没有几个人能成为孔孟老庄,历千年而不衰,一个时期把他淹没了,一个时期潮退,他又出来了。”
“老师,你是不会被淹没的,你老人家要发声,我这本新书,要请老师写几句评点的话。”
“晓得啊,我说过了,你的书越出了我的治学范围,我没看,那是你的创造。我是老朽一个,这辈子注定跳不出故纸堆了。”
卜晓得强作笑容,这个满脸老人斑、身材瘦小的老头子,一阵风就能吹倒,竟长着一颗花岗岩脑袋,就像海边一堵风化破碎的崖石,市场化涛声响彻云霄,游戏规则不断改变,人人都在与时俱进,他却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他没法撼动这老头,只求其次,不肯写也行,就要他一句话,这句话他已经说出了。
“老师,您说的也是,我就用您方才说的一句话吧。”
过昆仑迷糊着昏花的眼:“我说什么来着?”
“你老人家说我有创造啊!”
过昆仑又咳了:“这没头没脑一句话,能说明什么意思?”
卜晓得推推飘到额前的头发:“老师啊,您这句话意思大得很,抵得上人家千句万句。”他想好了,G市签售会场的广告语,就用这句话。
过昆仑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人家爱干什么干什么,自己左右不了,随他去吧。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抽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卜晓得:“你的虫草我收下,钱我是要付的。”
“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不无功受禄。这钱够不够?”
卜晓得笑道:“老师,您要不要我说实话?”
“你说。”
“您要是付钱,您三个月工资也买不了这盒虫草。我不是拿了一大笔版税,我也不会买,我今天送虫草来,也是略表对老师的一份感恩之情。”
过老呆了,他拿一级教授三百六十元工资的年代,花十来块钱就能买虫草,如今,他不到四千元工资,咳。“这么贵?我吃不起,让你这样破费,我心里不安。你的心意我领了,虫草你还是带走吧。”
卜晓得连连摆手:“老师,您一定得收下,这点东西,我还是送得起的。”
过昆仑望着礼盒,不说话了,眼里那一丝残剩火焰似乎熄灭,老人脑壳里在翻江倒海,他曾是学校工资最高的三教授之一,如今的退休工资,只及这些后来居上者工资的一个零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哪。老保姆进来给他加水,他眼里那一丝残剩火焰又亮了,老保姆儿子下岗,他刚刚接济她五百元,比起下岗工人,他好得就不止一点点,无欲无求,简朴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卜晓得看看老人总算不再坚持,也便起身告辞,老人也要起身,卜晓得忙上前按住他,不让他送。
老李的车已经等在门口,卜晓得上了车,后座上放着的一个礼盒突入眼帘,这不是他留在过昆仑书房里的礼盒吗,怎么回到了这里,老李说,是老保姆拿来的,卜晓得无奈地摇头拉发,真是世所罕见的怪老头子,自己方才去了卫生间,乘这点空隙,老头子竟让老保姆把礼盒送回来了。不过,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总算拿回了怪老头子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