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个与苏联要好的年代,交一个苏联的笔友,是一件时髦而又有意义的事情。有一次,我无意中从一本俄国的杂志上看到一个名叫伊莎诺娃的女子,于是我立马把她设为写信的对象,还买了一本很贵的信纸薄。和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曾告诉过我如何才能打动女人的芳心。她说她喜欢看写在粉红色信纸上的信。所以我想应该用粉红色信纸写信给伊莎诺娃。“亲爱的笔友,”我写道,心情紧张得像第一次考试的小学生。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下笔非常缓慢,写完把信投人信箱时,觉得像是面对敌人射来的子弹。不料回信很快就从遥远的国度寄来了。她的信上说:“我不知道我的通信地址怎会列人贵国杂志的笔友栏,何况我并没有征求笔友。不过收到从未见过和听过的人的信实属幸事。反正你要以我为笔友,好,我就是了。”
我不知道我把那封短信看了多少次。它充满了生命的美妙音乐,我觉得飘飘欲仙!
我写给她的信极为谨慎,决不写那位不相识的俄国少女觉得唐突的话。俄文是她的母语,写来非常自然,对我来说却是外语,写来颇为费力。我在遣词用字方面颇具感情,并带羞怯,但在内心深处藏有我不敢流露的情意。伊莎诺娃用端正的笔法写长篇大论的信给我,却很少显露她自己。
从万余公里外寄来的,有大信封装着的书籍和杂志,也有一些小礼物。我相信伊莎诺娃是个富裕的俄国人,也和她寄来的礼品同样美丽。我们的文字友谊颇为成功。
不过我脑中总有个疑团。问少女的年岁是不礼貌的,但如果我问她要张相片,该不会碰钉子吧。所以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也终于得到她的答复。伊莎诺娃只是说她当时没有相片,将来可能寄一张给我。她又说,普通的俄国女人都比她漂亮得多。
这是玩躲避的把戏吗?唉,这些女人的花样!
岁月消逝。我和伊莎诺娃的通信不像当初那样令人兴奋。时断时续,却并未停止。我仍在她生病时寄信去祝她康复,也偶尔寄一点小礼物给她。同时我也渐渐老成,年事较长,有了职业,结了婚,有了子女。我把伊莎诺娃的信给我妻看。我和家人都一直希望能够见到她。
然而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包裹,上面的字是陌生的女人的笔迹。它是从伊莎诺娃的家乡用空邮寄来的。我打开包裹时心中在想,这个新笔友是谁?世上最大的乐事,无过于相互的情谊、关心和帮助。包裹中有几本杂志,还有一封短信。“我是你所熟知的伊莎诺娃的好友。我很难过地告诉你,她在上星期日从教堂出来,买了一些东西后回家时因车祸而身亡。她的年纪大了——七十八岁——没有看见疾驶而来的汽车。伊莎诺娃时常告诉我她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她是个孤独的人,对人极热心,见过面和没见过面的,在远处和近处的人,她都乐于相助。”
写信的人最后请我接受包裹中所附的伊莎诺娃的相片,伊莎诺娃说过要在她死后才能寄给我。
相片中是一张美丽而慈祥的脸,是一张纵使我是一个羞怯的大学生,而她已人老境时我也会珍爱的脸。
因你而满足
在我家乡有个叫方方的孩子,在他十岁那年因输血而不幸染上了艾滋病,村里的所有伙伴都躲着他,只有一个比他大五岁叫胜利的男孩还像以前一样和他玩耍。距离胜利家后院的不远处,有一条通往大海的小河,河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胜利曾经听人说过,如果把这些花草熬成汤,说不定就能救方方的命。于是,胜利就天天摘些花草,熬成汤让方方喝。
可是方方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好转,没有人知道他还剩多少日子。胜利的妈妈再也不让他去找方方了,她怕一家人都染上这可怕的病毒,但这并不能阻止两个孩子的友情。一个偶然的机会,胜利在杂志上看见一则消息,说某大城市的一位医生找到了能治疗艾滋病的植物,这让他兴奋不已。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带着方方,悄悄地踏上了去城市的路。
他们是沿着那条小河出发的。胜利用木板和轮胎做了一个很结实的船。他们躺在小船上,听见流水哗哗的声响,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以为找到医生,方方就可以像别人一样快乐生活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船进水破了,孩子们不得不改搭顺路汽车。为了省钱,他们晚上就睡在随身带的帐篷里。方方的咳嗽多起来,从家里带的药也快吃完了。这天夜里,方方冷得直发颤,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胜利,他梦见二百亿年前的宇宙了,星星的光是那么暗那么黑,他一个人待在那里,找不到回来的路胜利把自己的球鞋塞到方方的手上:“以后睡觉,就抱着我的鞋,想着我肯定就在附近。你不要怕。”孩子们身上的钱差不多用完了,可离那座城市还有三天三夜的路。方方身体越来越弱,胜利不得不放弃了计划,带着方方又回到家乡。不久,方方就住进了医院。胜利依旧常常去病房看他。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时病房便充满了快乐。他们有时还会合伙玩装死游戏吓医院的护士,看见护士们上当的样子,两个人都会忍不住地大笑。胜利给那家杂志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帮忙找到医生,结果却杳无音讯。
秋天的一个下午,方方的妈妈上街去买东西了,胜利在病房陪着方方,夕阳照着方方痩弱苍白的脸,胜利问他想不想再玩装死的游戏,方方点点头。然而这回,方方却没有在医生为他摸脉时忽然睁眼笑起来,他真的死了。
那天,胜利陪着方方的妈妈回家。两人一路无语,直到分手的时候,胜利才抽泣着说:“我很难过,没能为方方找到治病的药。”方方的妈妈泪如泉涌:“不,胜利,你找到了。”她紧紧地搂着胜利,“方方一生最大的病其实是孤独,而你给了他快乐,给了他友情,他一直为有你这个朋友而满足……”
三天后,方方静静地躺在了长满青草的地下,双手抱着胜利穿过的那只球鞋。
给予我阳光的听众
我是一个音乐白痴,这是父亲和妹妹常常对我说的。当然,这个结论是在他们经受了我多次折磨后所得的。在他们的耳中,我拉的小夜曲就像是在锯床腿。我因为他们这些诚实的话而感到心灰意冷。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练琴了,直到有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地方——我们楼后面的小山。那里有一片很安静的林子,地上铺满了各种落叶。
次日一早,我就偷偷摸摸地走出家门,此时的心里充满了神圣感,仿佛要去干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林子里静极了,沙沙的足音,听起来像一曲幽幽的小令。我在一棵树下站好,心剧烈地跳起来。我不得不大喘了几口气使它平静下来。
我庄重地架起小提琴,像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拉响了第一支曲子。但事实很快就令我沮丧了,我似乎又将那把锯子带到林子里。我懊恼极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由地诅咒:“我真是一个白痴!这辈子也甭想拉好琴!”当我感觉到身后有人并转过身时,吓了一跳,一位极痩极痩的老妇人静静地坐在一张木椅上,她双眼平静地望着我。我的脸顿时烧起来,心想这么难听的声音,一定破坏了这林中和谐的美,一定破坏了这位老人正独享的幽静。我抱歉地冲老人笑了笑,准备溜走。
老人叫住我,她说:“是我打搅了你吗,小伙子?不过,我每天早晨都在这儿坐一会儿。”有一束阳光透过叶缝照在她的满头银丝上,格外晶莹。“我猜想你一定拉得非常好,只可惜我的耳朵聋了。如果不介意我在场的话,请继续吧。”
我指了指琴,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拉不好。
“也许我会用心去感受这音乐。我能做你的听众吗?就在每天早晨。”
我被这位老人诗一般的语言打动了;我羞愧起来,同时暗暗有了几分兴奋。嘿,毕竟有人夸我,尽管她是一个可怜的聋子。我拉了,面对我唯一的听众,一位耳聋的老人。
她一直很平静地望着我。我停下来时,她总不忘说上一句:“真不错。我的心已经感受到了。谢谢你,小伙子。”如果她的耳朵不聋,一定早就捂着耳朵逃掉了。我心里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