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一点点地收复失地。当然,父亲的抵抗从来没有退缩过,他是中文系的研究生,读过圣贤或非圣贤的书,这使我们之间的战争有了些文化含量。我们常常在吃饭的时候争得脸红脖子粗,然后两人一起丢下饭碗各自冲进自己的寝室。我和父亲各有两个书橱,一阵哗啦哗啦拉开玻璃门的声音之后,我俩各持一卷冲杀过来。我在历史方面不如父亲,不过有些东西我个人偏执地认为不知亦不为耻。父亲的劣势在于知识构成过于单一,对方位上偏西方和年代上偏当代的东西近于无知,而且理论基础薄弱,这让我有了耀武扬威的天地。有一次,父亲在饭桌上说起余杰骂余雨秋的文章,一边摇头作惋惜状一边感叹:“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父亲是喜欢余秋雨的,但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当时是余杰狂热的崇拜者。我问:“你有没有看过余杰的书?”父亲说没有。我说:“没有看过就不要乱说!”得胜的感觉至今想来不胜快哉。
吵架之后,以笔为枪以笔为矛的战斗方式一直延续到现在。最有戏剧色彩的战役是我和父亲问题相竞,结果两篇文章发表在同一报纸的同一版面上;拿着同一天寄到的同一数目的稿费,我们互相得意地对望一眼。以至我现在在外求学,父亲常寄他发表的文章给我以示挑衅。
我是暑假到家才知道父亲原来已经病重卧床多日。父亲见我劈头就是:“这半年读了什么书?稿件全部拿出来!”我一边打开包摸出厚厚的一沓稿件递给他,一边说:“凶啥子凶!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打赢我?”父亲说:“来嘛!你还嫩得很!我当年练举重的时候……”母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血压计,笑了。
我端着可口的午饭坐在父亲的床边,父亲趁母亲不在悄悄地对我说:“我吃口辣椒。”我用勺子把盘子里的辣椒舀出来,扔掉,盛起一个嫩肉丸子塞到父亲的嘴里,说:“你也有今天!”
前世的仇人
曾看到某位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父亲和儿子的前世是仇人。对于此话我信,而且是毫不怀疑。
我和父亲就是这样的关系,我们一见面就开始吵。他是嫌我不争气,而我怨他没有本事。我很怀念小时候,那时自我意识没觉醒,傻啦吧唧的,谁的话都相信,看父亲更像仰望一座高山,崇敬之极。父亲呢,更是把全部心血都浇注在儿子身上,儿子是他理想的转化与再生。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可再大些,大约七八岁吧,就不行了,我顽劣刁横的本性渐渐显露,对父亲不再唯命是从,顶嘴抬杠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他气极了,抓起一根做柜子用的木棍便向我抡过来,我用手臂一挡,“咔”的一声木棍断为两半,随之,鲜血也顺着衣袖淌下来……我没动,也没哭,只是直直地站在那儿,瞪着他。他没吭声,往旁边一坐,抽烟去了。我依然站在那儿,死盯着他,直到母亲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那时候,我觉得,和他是仇人。小时候做梦,和他打架,不,是和他打仗,我带一班人马,他领一支队伍,你死我活地拼杀,醒来时,却是泪流满面。
春节前几天,他从医院里治病回来了。他明显地痩了许多,脸很黑,头发跟蒿草似的,又脏又乱,他虚弱得很,走路时一摇三晃,说话也很吃力。我为了庆贺他回来,便做了一只塑料孔雀,他看也没看,抓过来一把扔了,说我不好好看书,尽弄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那时候下着雪,院子里一片灰白,我呆在那儿,头扭向窗外;他坐在床上叹气,母亲在堂屋里低声抽泣——那时已是晚上,没人做饭,没人烧水——那时别人家已在脆脆的爆竹声里迎接新年的到来了。我望着飞舞的雪花,望着灰暗的天空,泪流满面……
升高中时,我失败了,他气得捶胸顿足,见了我就骂。吃饭时他往往是扒上一两口便把碗扔了,吓得啄食的鸡呼地跳了起来。那个夏天的太阳很毒,他却蹲在烈日下,一蹲几个钟头,留下一堆冒着火星的烟头……第二年我又考了一次,而且考了一个很高的分数。他乐坏了,整天笑哈哈的,那一个月,他真的很幸福。
然而,快乐是短暂的。
我也许真的是他的仇人,我一上高中便把他气坏了。因为我把大部分生活费都扔进了书店老板的抽屉里。
他那时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可为了我,还是没日没夜地干,有时直干到天明。冬天的夜很冷,可他还得抄起斧头去敲那些高高低低的柜子、椅子。有一阵子他病了,可仍不歇着,结果不小心给电刨削去了半截大拇指。
可我终究让他伤透了心。当发现我把几千块钱换成了一堆一堆的小说和散文时,他气得要命。而我不服,他气得要去跳井,妈妈把他硬拉了回来。我明知自己错了,可依然嘴硬,还没良心地说他把钱看得比我重要。他一听这话,就再也不吭声了,抓起桌上一瓶白酒便猛灌下去,然后一抹嘴,红着脸倒头便睡。半夜里,他难受得很,便吭哧吭哧地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向院子走去。我看到他一歪一歪地,没走几步,便蹲下来,难受地吐了起来!
那时候下着雪,雪花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地飞舞,它们轻轻盈盈地落在他身上,他只穿着薄薄的秋衣和秋裤,一只拖鞋被甩到了远处,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嗡嗡嘤嘤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他开始哭,先是轻轻抽泣,后来便放声大哭——那是冬天的深夜里,那是春节前的一个夜里啊!我看到远处爆竹放出的亮光,听到那些悠远而浑厚的声响,再看看他,我不知该做什么,只是流泪……
后来我读到贝克莱的剧本,其中有一段:“儿子:混账,你为什么要生下我?”“父亲:我不知道!”“儿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父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下你!”
读这些文字时,我心里开始隐隐作痛。父亲与儿子的关系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就像地球绕太阳转一样真实。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生下我。也许,前世我们是仇人,所以,才会有我们今世的争吵与伤心!可是,今世,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父亲。
我的出生,是为了爱他;他的存在,是为了爱我。如果真的还有来世,那么下一世我还要做他的仇人。
最后,我想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是春天,我不能错过,因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鲜花盛开的季节。
我想让他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不能理解的爱
我是在父亲的棍棒之下长大的。但从14岁那年开始,父亲就再没有打过我了。那是因为,有一次,父亲的一顿暴殴,让我手臂鲜血直流,我愤然离家出走了一天。第二天,我又累又饿,特想回家,就设计了一个巧合,故意让母亲找到了我。之后,我没有再跟父亲说过一句话,整整八年。
记不清挨了多少打,反正,打过了还是老样子,想玩就玩,哥们儿一叫就结帮打架,被老师赶出教室就整天在街上混。这些事情总是很快就败露了,所以总挨打。有时也不打,父亲用要我吃肉这种独特的方式惩罚我。虽说那时吃肉的时候并不多,但我一吃肉就条件反射似的呕吐,因此父母怀疑我那超痩型的身材与我长期只吃青菜有关。犯了事,要是家里有肉的话,父亲就跟我谈条件,用三块肉换一棍子,不许吐。我装作不同意,每吃一块就努力地扮演很痛苦的表情。父亲就说,那就一块肉换一棍子吧,我依然表情痛苦无奈地同意了。后来我吃肉已经不反胃了,甚至觉得还有几分可口,但仍然装出很痛苦的表情,让父亲不挥舞棍棒也得到惩罚我的快感,让他以为达到了教育我、又补充了我的身体营养这一无比高明的目的。
不跟父亲说话之后,他不再管我,也不打我,也不理我吃不吃肉。这时,我故意在吃饭时老夹肉吃,大口地嚼,吧唧吧唧的,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气他。我用眼角余光偷看他的反应,开始他很吃惊,接着就面无表情,专心吃他的饭。我知道他也在装,心里肯定气得要命。可是后来他却常常三更半夜出去,天大亮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点儿肉,让母亲做汤给我喝了才上学——原来他大半夜都在食品站排队买肉。可我依然没跟他说话。
我15岁那年考大学,没考上像样的学校,在家门口上的学,令他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感到很丢人。我们之间依然在冷战。
19岁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虽说我们厂有三千多人,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大学生,但我还是混,整天打麻将、下围棋,不思上进。父亲还是冷着脸,我们还是不说话。21岁,我混厌了,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就背英语单词考研。家里不声不响地多了几本大部头的英文词典。我知道是父亲所为,我想对他表示一下,却无从开始。考研一举成功,而且是北京的一家名校。父母都很高兴,母亲买了好酒做了好菜,父亲吃了喝了,我也吃了喝了,两人也不交谈,都只跟我妈说话,也都不说我考研的事。
那天准备去火车站,母亲给我收拾的大包小包在地上搁着,父亲扛起就走,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上了公共汽车,我也跟着上,他买了我们俩人的票;他下来,我也跟着下,依然没有一句话。我看着他扛着行李的高大背影,却竟有几分佝偻——我才想起来,他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在月台上,父亲放下行李,头扭在一边,眼睛看着别处,挺专心的样子。我看着他,等他回头看我时,我就叫他爸,可他一直不回头。我发现他的两鬓居然斑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了。想想自己的忤逆,心里产生了一种内疚的感觉,有一种咸咸的东西涌出眼角,我艰难地说了声,爸,您回去吧。父亲没有反应,没扭过头来。站台上人很多,很嘈杂,我怀疑父亲没有听见。我又说了句,爸,您回去吧。他扭过头,看着我,那是我们八年来第一次对视,我分明看到他眼眶湿了。他点点头,两颗泪珠掉在他那厚厚的镜片上。他伸手拍拍我肩膀,没说一句话,却站着不动。我们就这样站着,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我上车,他从车窗外给我递完行李,还站着。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滴,他的眼眶也一直湿着。火车开了,他还站着,一直到我看不见他。那次,他拍我的肩膀,是八年来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
现在父亲已经70岁,腿脚也不灵便了。但话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我回家时,我们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家长里短,无所不谈。而我成长中的许多细枝末节,更是他津津乐道的事。那一天,他感慨地说,那时我老打你,真不对,简单粗暴,教育方法有问题。我说,是我不学好,打还是应该的。要是黑子(我儿子小名)像我小时那样不长进,我会比你打得还凶。父亲笑笑,说,那他会恨你。我说,那不要紧,只要儿子学好,成才,就由他恨去吧。我母亲就在一边笑,很欣慰。而6岁的黑子在一旁噘嘴,哼,打我?你敢!我到法院告你去!
笨拙的父爱
我读初二时,14岁。
从5年前,母亲去世开始,父亲就只关心他的田,我对他而言,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要把我的一日三餐喂饱就好。没人真心地待我,也没有人教我人生的路该怎么走,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步步学坏的。我开始和街道上一些痞子混在一起,拦路挡截女孩子,打架斗殴,做尽所有坏事。父亲除了对我动粗外,毫无办法,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真正管我!
暑假里,我偷村子里的西瓜。我被大家封为“带头大哥”。晚上,看瓜人熟睡后,我和几个人把他连同凉床一起抬到了河边。等我们得手后,故意大声叫:“偷瓜,有人偷瓜!”看瓜的人从床上跳了起来,随后便滚进了河里……结果,看瓜人找到了我家。
那次,父亲边打边问我,是不是还想吃瓜?动静大到惊动了大伯。大伯跑过来,一把夺走父亲手中的鞭子,说,你打他有什么用?要教育!父亲说,我把他给废了,省得长大了害人!被大伯解救下来后,父亲又罚我在堂屋里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抓蛇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我用石头砸别人家的玻璃……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有人告发,父亲逮到了,就打我,朝死里打。我性格很倔,站在那里任由他打,我越是不哭、不逃,他就越打得厉害。
父亲成了我的仇人,我真是恨他。他从不管我的学习,总是让我请假,让我跟在他后面一起干农活儿。晚上不管我有多劳累,他都强行命令我把落下的课补上。他种了十几亩田地,从不肯花钱请人帮忙,我就是他的长工,随叫随到的免费长工。
可以想象,我的成绩该是何等的糟糕,除了语文老师欣赏我外,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正眼瞧我一下。村里人都劝父亲,你家的那个“小倔头”读书完全是浪费,父亲说能认几个字认几个吧,反正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他们的话一点儿不假,初中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同村的一个上了高中,一个上了中专。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把爆竹放得噼里啪啦地响,我伸出头想去看看,父亲对我吼道:“去把田里的犁扛回来,你这个废物!”
在义乌打工的堂哥叫人带回了信,让我去他那儿,说一天能挣好几十块钱。我问父亲,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工能打一辈子?”
田里的秧还没有插完,父亲对我说,你把它们插了,我出去有点儿事情,回来要是还没有弄好,我打断你的腿。傍晚的时候,我在塘埂上洗脚,看见父亲帮大队书记家挑稻子,我就更瞧不起他了!大队书记有一个离了婚的妹妹,村里人传言父亲对她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想跟人家好。
但这次我错怪了父亲。大队书记有一个亲戚是省城某报社的记者,父亲是想托他帮忙,让我跟着他学习采访。后来,我从以前的语文老师那里了解到,我中考落榜时,父亲找过他,问,我能做点儿什么事情,老师说,他文笔不错,兴许能当一个记者。
忙完农活后,父亲带着我和两只老母鸡去省城找那个“记者”。“记者”在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后,摇了摇头说,不好办啊!父亲说,你再想想办法,“记者”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能帮我在你们那完成3万元的报纸征订任务,我就让你儿子跟在我后面当记者。
对于一个偏僻的、没有几个人有读报习惯的小乡镇来说,3万元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回来的路上,我说算了吧,我不稀罕当什么记者,他就对我破口大骂:“混鬼,你就继续混下去吧!”说着就给我一脚。
父亲开始拿着报纸,到镇上挨家挨户地请求别人订报纸,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竟然在别人面前把报纸的内容说得头头是道。
但收效甚微,他只订出了几百块钱的报纸。父亲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然后东借西凑,凑齐了3万元。那一年,每到月末,家里的桌子上我终于可以跟在“记者”后面采访了,进去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是报社临时聘用的一个编外人员,以拉广告、搞发行为主。
在省城混了两年后,我回家了,两年中我什么也没有学到。父亲就让我参加自学考试。我说,我就跟你一样,种地吧。父亲抡起手掌来打我,我一抬手就接住了,父亲就愣在那里:“你翅膀硬了,敢还手了?”他再抬手,我说,我学还不行吗?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他已经不如以前健壮了,他的手都有点儿枯槁的迹象了。
我在省城打算和别人合伙投资办公司的时候,向他借点儿钱,他死活不愿意,说,我一个种庄稼的,攒下的那点儿钱是用来防老的,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把钱放高利贷了,我气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