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春节的一个下午,屋外的明亮阳光使办公室显得特别幽暗,上海的春天常常是如此,在室内残留着阴沉冬天的寒气。还没到发稿的周期,年轻的编辑们在90年代初期的办公室里聊天看书,各自在椅子上坐定,唱:“莫名我就喜欢,深深地爱上你。”在欧洲想起那样的情形,总觉得可爱。
我到阅览室去看书,隔着堆着过期杂志的无窗的走廊,我看见他在书库里,我走进去看他,杂志社的书库原先是一个类似起居室的房间,如今竖了一排排书架,他埋坐在书库唯一的一张旧木椅里,在翻世界名画的画册。
梵高的望日莲,毕加索的鸽子,法国18世纪的绿色田野,意大利14世纪茁壮的裸女,英国19世纪的大海,在被外面阳光反映得特别阴暗的小书库里,在薄薄的印刷品上,像雨后肮脏水洼里反映出的景色一样不真实。我,他,我们都是在无数张粗劣或精美的印刷品上看到、热爱并向往西洋画的。看着小小的颜色不准的印刷品,想象原作的巨大,想象它的美。在这世上,最美的是人的想象,是想象创造出来的东西。在我的祖国我缺少许多,可从来不缺少想象,即使是在最禁锢的“文化大革命”时我的童年时代,我也没缺过精神生活。在这样的小书库里,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过着充满浪漫的梦游的日子,在这样的人的脸上,有着堂吉诃德骑在马上的神情。那天他用手摩着画册说,不知道原作会是何等漂亮。那天他说他如果去国外,一定看遍所有的博物馆。他说:“一定要去博物馆。”我轻轻地踩过去,像踩进一个梦。从古典宗教题材以现代艺术,那么多大师的原作。我凑得很近地看画上的笔触,想象大师一笔一笔,使它们诞生,梵高的望日莲,毕加索的鸽子,法国18世纪的绿色田野,意大利14世纪茁壮的裸女,英国19世纪的大海,这不是印刷品了,全是真的。一间一间走过去,我身体里有胀痛的不适,看走廊一束灯光里的武士雕塑,那个精确得无瑟伦比的裸体武士,能看见他小腹微微鼓起的欧洲男人的血管。我在那时总想起饿极了的人猛吃一顿之后胀死的传说。我总想象在我杂志社办公室一起的美术编辑,如果他在这里,会怎样。
每次我走上欧洲博物馆的售票台,就想到他的话他的神情,那中年人静静燃烧的,带着质问的饥饿的神情总像雾一样浮现在我和博物馆展品之间。那是我痛苦的日子,好像是玻璃做的,每一步,都听见碎裂的声音。我失去了想象的支持,没有标准,内心道路极其艰难。于是,我更多地到教堂去。好在欧洲大陆到处有教堂,每个清晨都能听见钟声荡漾。
教堂永远开着门。3月的每一个傍晚,我在下班后总走过雪堡的一片草地到那个小天主教堂去坐一会儿,教堂幽暗而安静,长明的蜡烛微微地照亮了圣母和圣子,以及黄色白色的硕大鲜花。我点了一支蜡,然后在长凳上坐下,我想静一静心。我对艾尔太太说我想成为教徒,她严肃地问:“你相信主吗?”
我说:“我不能相信他七天创造世界,我相信他是一种精神的家园。”
她说:“这样你应该去上课。”
就像她16岁的女儿一样。但教堂的课是德文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仍旧去教堂,礼拜天早晨,我和房东一家一起去做礼拜,我看着各种不同的十字架上流血的耶稣,跟他们一齐唱我不知所云的赞美诗。合唱的声音让我觉得行走的队伍里,让我感到有所归宿,所以礼拜天上午,是我心情最平和的时候。平时我也仍旧去烛光轻舞的圣母像前静坐,那黑暗和温暖使我觉得像有母亲拥抱着我,或者是在安全的子宫里,在人最初的故乡。我在那里。
囔囔地说着中国话,然后,回房东家去吃鬼子餐。
我不想让房东的厨房被中国的油锅弄脏,不想让她觉得中国人麻烦。烤热面包的时候,我想中国米饭和中国虾米炒青菜,想得要哭。
艾尔太太问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理解,她认真地审视着我,看我是不是到了可以和牧师谈话的时候。
我想了想,说:“我就是不能相信世界是七天造出来的。”我问:“这样理解能入教吗?”
她说:“不,不能。”
礼拜天的时候,我去玛利亚广场的米切尔教堂,那是3月雨雪交加的上午,大理石的华丽教堂里正要做礼拜,我站在一边,看着静静聆听的人群,没有了房东一家的指点,我找不到赞美诗的页码,我听见坚定的歌声在我身边响,想着我的女儿,应该让她尽早去离我家不远爬满了长春藤的教堂受洗。
他们唱完了,大家彼此握手。我身边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他转过来看到我,并本能地伸出手来,又很快地收了回去。
我的心哗地痛了一下,连忙对自己说,你本来就不是教徒。然后又对自己说,betough,betough。坚强?厚皮?厉害?粗鲁?审在欧洲的座右铭。
大家走出教堂大门的时候,我也跟着。一个高大的牧师微笑着和每个人握手。我看着他,他的金发在阳光里几乎成了白色的。他向我伸过手来,他的手大而暖,我的眼睛热了一下,我忙眯起眼睛来,他说:“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我说:“我不求他,他是你们的上帝,不是我的。”
遗憾到永远
那时我太年轻,总以为日子会永远过下去。不知道这一个不小心。
会给我一个终身的遗憾,让我悔恨到永远。
潘虹
我是一直怕说永远的。一说永远,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要从指缝间流走,那必是我最爱的,是不愿失去的。
当我们说存在什么永远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心里预感着它终将失去。我们说愿爱到永远,因为我们知道爱情很难永远;我们希望亲人永远健康,其实我们清楚没有一个人能够万寿无疆;我们期望自己永远成功,可我们明白幸运不会永远照拂我们。永远,是条可怕的鸿沟,横亘在我们和我们最爱的人与事间。
而外婆是永永远远地去了。留给我的遗憾,也就永永远远地无可弥补,永永远远地刺痛着我愧疚的心。
我的新房终于装修完,可以入住了。这两天只要有空儿,就陆陆续续从妈妈这边把东西搬过去。下午在这边整理要搬走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就翻出了外婆用过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手炉脚炉,还有一双双外婆亲手给我做的、我还没穿就再也穿不下的新鞋子。
握着这些一针一线纳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我的泪就流下来了。闭起眼,就是外婆的脸,就是那座青砖、黑瓦、灰石铺地的老房子。那是苏州外婆的家,是我童年无忧的伊甸园。
从满月的软底鞋、压邪的虎头鞋,过新年与新衣裤同色的小花鞋,一直到我中学毕业分配去农场时脚上穿的,背包里带的方口黑布鞋,都是外婆亲手做给我的。
外婆做的鞋穿在脚上,又轻又软又合脚。外婆过世后,每当成年的我为买一双合尺寸的鞋满街乱转的时候,就格外地怀念外婆的布鞋。
我的脚大,长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我脚长的速度。有的时候新鞋子才做好就小了。外婆只好再做新的。
重做的时候,外婆总爱嘟嚷:“唉,大脚女孩,将来要走很多的路,很远的路。”话语里有疼爱,有隐忧,却没有嗔怪。仿佛她很早就知道我将来会过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会走一条崎岖不平的人生路。只是年幼如当初的我,是绝对无法体会老人那颗温暖而又苍凉的心。
“容儿,如果你长大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想外婆吗?”她总是把我搂进怀里,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问我。
年幼的我,虽然分不清外婆眼里有没有泪花,也读不懂她慈祥面容后面的忧伤,却一样可以感觉她从心里流泻出来的留恋与失落。我幼小的心中,也因此有了莫名的悲伤。
我于是一转身躲到她的身后,把小脸贴在她的脊背上,双手扳着她的肩,前前后后,一摇一晃,嘴里念着:想。不想。
想。不想。想。不想……直把外婆摇得头晕眼花,回手打我的屁股,笑出声来,才作罢。我竟一次也没有满足过她,对她说一声:“会的,阿婆。我会想你的。”
等我想起来该对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外婆再也听不到了。
可今天的我还是要对她说一声:阿婆,每次我走很远的时候,我不仅想你,而且还带着你,就如同每次你走很远很远路的时候,总是想着我,带着我的一样。
外婆是不会计较我的,我知道。她从没计较过我什么,也没要求过我什么,她惟一向我要求过的只是一双尼龙袜子。
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农场拿到18元的工资时,我问她:
“阿婆,你想要我给你买点什么?”
她说,现在人家都在穿尼龙袜,尼龙袜穿起来很舒服,是不是?
她想要一双尼龙袜子,可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我也没能满足她,直到她生病住院,躺在床上,再也不需要任何一双袜子了,我才知道大错已经铸成。
阿婆,我不是没听进你的要求,也不是听过就忘记,更不是不想买给你,我只是不小心。那时我太年轻,总以为日子会永远过下去。不知道这一个不小心,会给我一个终生的遗憾,让我悔恨到永远。
阿婆,我知道,你惟一欣慰的是,临终前,你看到我从农场回来,考进大学。我还知道,我去农场的时候,你又是骄傲又是失落。你骄傲,我终于长大,可以独立了。可你也失落,我终于还是要离开你了。
其实阿婆,不管我这个大脚女孩走了多少路,不管我走得多么远,我都是你膝下的容儿呵。
人生咏叹调
人生许多一次,真正的只一次。
圣宗
人生,只一次。
只一次在母腹中酝酿魂灵,只一次在襁褓中哭累了眼睛,只一次在小河边裸出胴体,只一次在木排筏上嬉动黎明。
只一次攀撷那紫红的桑堪,只一次天真地追逐无轨的风筝,只一次想搭梯到月宫里捉小兔,只一次18岁的梦魇震颤心灵。
只一次在玫瑰园中吞咽香馨,只一次在山巅拦阻流星,只一次在大学论坛捕捉人生,只一次在浩淼中莫知所云。
只一次在妈妈的噙泪里远航,只一次同狄俄尼索斯痛饮酩酊,只一次不惑之年迷惑,只一次在白发里呼唤青春。
人生许多一次,真正的只一次。只一次被丘比特金箭射中,只一次在天国的殿堂洗礼膜拜。
人生许多只一次,要多次的,是要做许许多多几生几世的有益事情。
把命运转换成使命
它不但要替自己的存在谋求出路,它还要在感受到失败痛苦中,去替人类、替世界创造快乐与幸福。
刘云清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西齐弗的故事。
西齐弗因为在天庭犯了法,被大神惩罚,降到人世间来受苦。对他的惩罚是:要推一块石头上山。每天,西齐弗都费了很大的劲把那块石头推到山顶,然后回家休息,石头又会自动地滚下来,于是,西齐弗又要把那块石头往山上推。这样,西齐弗所面临的是:永无止境的失败。大神要惩罚西齐弗的,也就是要折磨他的心灵,使他在“永无止境的失败”命运中,受苦受难。
可是,西齐弗肯认命。每次,在他推石头上山时,大神都打击他,告诉他不可能成功。西齐弗不肯在成功和失败的圈套中被困住,一心想着:推石头上山是我的责任;只要我把石头推上山顶,我的责任就尽到了;至于石头是否会滚下来,那不是我的事。
再进一步,当西齐弗努力地推石头上山时,他心中显得非常的平静,因为他安慰着自己:明天还有石头可推,明天还不会失业,明天还有希望。
大神因为无法再惩罚西齐弗,就放他回了天庭。
西齐弗的命运可以解释我们一生中所遭遇的许多事情,西齐弗的努力也可以是我们努力工作的写照,但是,西齐弗能把命运转换成使命的方式,是否亦是我们的生活模式?
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认同自己的存在,已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个人能透视自己的命运,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更困难的,则是把命运转换成使命,因为,使命的含义要超过神话中的内涵,它不但要替自己的存在谋求出路,它还要在感受到失败痛苦中,去替人类、替世界创造快乐与幸福。
游戏
“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那一定是距我很远的地方”,身体的生存必然伴随圣洁灵魂的消遁,梭罗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张爱华
我们总是喜欢谈一谈灵魂,说多了,就有一种游戏意味在里边了。
其实很简单,用不着人为地玄奥它;和你自己对话,就是和灵魂对话了。心脏之外没有灵魂,就如同坟墓之外不会再有第二次生命。
一个熟人的话曾经给我启发。他说,我不管有多少毛病,唯一可以自慰的就是不怕和自己说话。有多少人,和别人说话时滔滔不绝,但当面对自己时,内心却充满了惶惑。
自己完全可以知道自己有无灵魂(假设认定它是存在的),灵魂是否存在于体内。结束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夸夸其谈,结束你在文章中的巧装伪饰,夜深了,只剩你和你的影子,你害怕么?我读过拳王阿里的自传。看到阿里的第一个妻子桑吉对阿里说:“……还记得吗?我说你不必回答我的问题,只需扪心自问,然后在更阑人静时回答。你不必把答案大声说出来,只是轻轻对自己说吧。”这位外表放荡不拘,看起来无所用心的小女子其实很了不起,她懂得诱导一个天不怕的惧怕灵魂。
那年初秋的夜晚,我同几位朋友在镜泊湖边寂静地玩着游戏。夜已深,深到起雾,深到渗出了露水。我们嘻嘻哈哈的,在岸边,站好久,蹲好久,走好久。就在蹲的时候,我被寂静吓了一跳。寂静如同生硬的拳头,在黑暗中挥舞起来,打在我脸上、背上。可能别人也感到害怕,我们说起了灵魂。在这样的夜晚讨论灵魂问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灵魂就是一个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东西,栖息于这个时间,这个空间。
湖边的夜晚是出其不意来临的。我们下了船,阳光像活泼的小动物和我们的腿绊在一起,穿过芳香的矮草。兴奋的心情在倾斜的缓坡上飞奔。不远的山顶上有越来越窄的白昼,日光落到胳膊上还能握住暖和,湖边的草石中堆积着浓重的暮色。身旁的人,穿着洁净的白衬衣,一个,两个,四个人都穿着浅色衣服,像马上就要亮起来的四盏灯。我们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等待夜色变浓。
纯粹巧合的浅色衣服和黑夜相遇,使我们想到了半人半鬼。半人半鬼这句话太能概括我们的生活了。白天,我们本身是审判者,审判别人也审判万物,夜晚,我们的灵魂就被审判着了。那天晚上,我们游戏的心情已经蒙上一层阴影,不用别人说破,自己知道在以往日子中我们所有的罪恶。
人老是力图和自然对话,这本身就证明你是局外人,标明了距离,你被甩到了连自然也不屑的地方。一旦回到自然身边,就害怕。仔细想想,人们结伴去风景点。实际上是为了壮胆,为了证明和庆祝那块风景已被驯服。我发现越是热闹的景点,每当游人散净之后,越是露出凶悍之相,而那些很少有人顾及的自然之地,反倒呈现出平顺柔和之态。我曾多次夜宿风景区,面对巨大的肃穆,胆战心惊。再看那些为了冲淡肃穆和作为驯服的标记而建的亭台楼榭,也已摇摇欲倾。
随着夜的深刻,我们几个就成了空壳,不但没了灵魂的感觉,连筋骨血脉也仿佛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