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
我不是一个小孩子,的确如此,我已经40岁啦。我知道生活,正像知道自己手掌上和两颊上的皱纹一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导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教导我。我有家庭,为了使得这个家庭幸福,我整整弯腰曲背了20年。这些都是事实。
弯腰曲背,这可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而且还是一件最不愉快的职业。但是,这些事早已过去了。现在我想摆脱开生活的操劳好好休息一下。这就是我要您了解的。
休息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对于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来说,读书是种高尚的享受。我珍视书籍,读书是我的癖好。但是,我与某些古怪的人物有所区别,那些人好像饥饿的人抢面包一样,可以向任何一本书扑过去,他们想从每本书里找到某些新的词句,渴望着从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指示。
我知道应该怎样生活,因此,我是有选择的,只读那些写得非常热情的好书。我喜欢作者善于显示生活的光明面,并且把不愉快的事情描写得那么出色,使你在享受着调料的美味时,不会再去想到烧肉的美质。书籍应该安抚我们这些劳碌终生的人,给我们慰藉。安静的休息——这是我的神圣的权利,——谁敢说不是这样的呢?
有一次,我买了本书,这是一位新近大受赞赏的作家写的书。
我怀着喜爱的心情把它带回家。晚上,我小心翼翼地裁开书边,就开始带着提防的态度去阅读这本书。对于这些年轻的、讨人喜欢的和异样的天才,我是有防备之心的。我喜欢屠格列夫和冈察洛夫,前者是一位沉静的、温和的作家,读他的作品,就像喝浓牛奶,读着读着就会想到:“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这一切都早已过去,早已经历过了。”后者写得平心静气,内容充实而又令人信服……
但是,我读着读着……这本书真是好极啦——美丽、精确的语言,公正的态度,还加上写得那样平稳。我读了一篇短小的短篇小说,合上书本,就开始思考起来——尽管印象是凄切的,但是读起来倒用不着担惊受怕。也没有什么粗鲁无礼的地方,一切都很朴素,都很亲切。我又读了一个短篇,真是好极了。内容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想要毒死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使他讨厌的好朋友时,这个人就请他吃生姜做的糖酱。他怀着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快乐,一个劲儿地吃着那种美味的糖酱,直到某一个时刻到来为止。当这“某一时刻”来到时,这个人就突然倒下去,于是一切也就完结了。他永远不吃了,并且什么都不想吃了,因为他本人已经准备去做坟墓里蛆虫的糖酱了。
这本书写的就是这样一些情形。我不停地读着它,上了床还在读。等到读完了,我就熄灯准备睡觉。我伸直身子静静地躺着,周围是一片黑暗、寂静。突然间,我感觉到有某种异常的现象——我开始觉得好像在黑暗中有几只秋天的苍蝇,带着轻微的嗡嗡声,在我的头顶上转来转去,——先生,您知道这些纠缠不休的苍蝇吗?它们有时会突然停在你的鼻子上,你的两耳上,你的下巴上。它们的脚爪,弄得皮肤特别痒。我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的心里面——好像有着某种模糊的和不愉快的东西。我不禁回想起我刚读过的那本书,那些阴暗的人物形象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这都是些萎靡的、静静的、没有血色的人,他们生活得极不合理,而且很无聊。
我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我活了40年,我的胃消化不良。妻子说我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热烈地爱她了……儿子是个笨蛋,学业成绩糟糕透了,人又懒惰,只喜欢溜冰,读些愚蠢的书……学校,这是个折磨人的机关,把孩子教得都不成样子了。妻子的眼睛下面已经有了皱纹,她也是那一套……至于我的差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就是全然的愚蠢。总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么我全部的生活就是……这时,我驾驭着想像的烈马,又重新睁开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有一本书站在我的床边。它的身体干枯而消瘦,用细长的两腿站着,摇晃着小小的脑袋,似乎对我所想的表示赞同,并且借着翻动书页的轻微的声音向我讲道:“你正确地加以论断吧……”它那狂暴而又忧愁的面孔是那么长,两只眼睛很明亮,闪着苦痛的光芒,能穿透我的心灵。
“你的确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你为什么活了40年?在这段时间当中,你给生活做了什么贡献?在你的头脑里面就从没有产生过一个新鲜的思想,在这40年当中你也没有讲过一句有独到见解的话……你的心胸里面从来没有充满过健康而有力的感情,甚至当你已经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你也一直还在这样想着:她对于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呢?你一半的生活是在学习,而另一半生活呢?却是随之忘记掉你所学到的东西。”
“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平庸的人,你永远只关心着生活的舒适和温饱。你是个谁都不需要的多余的人。你死了以后,将留下什么呢?一无所有,就好像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活过一样……”这本该诅咒的书,就向我扑,紧压在我的胸口上。它的书页颤抖着,拥抱住我,并对我轻声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成千成万。你一生蹲在自己的温暖墙缝里,就像蟑螂一样,因此,你的生活就这样无聊而平凡。”
这些话使我感到好像有谁把细长而又冰冷的手指伸进我的心里,在那里面挖着,我感到闷气、难过、惶惶不安。对我来说,我从来没有特别明朗的生活,我看着它,就好像看着已经成为我习以为常的义务似的……可是讲得更正确一些,我从没有看着它……我能活着,这就足以使我满足了。可是现在这本荒谬可笑的书,却把我的生活涂上了一种无聊得难以忍受、灰暗得令人不胜烦恼的色彩。
“人们在受苦受难,他们有所向往,他们有所要求,而你却在当官差……你干吗要当差?所为何来?当这种官差有什么意义?你自己既不能从中找到什么满足,它也不能给旁人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活着?……”这些问题啃着我,咬着我,使我无法入睡。但人总是要睡觉的啊!
那些人物又从书页里看着我,向我问道:“你为什么活着?”
我本想对他们讲:“这不关你们的事。”但我又不能这样讲。
就在这时,一阵阵沙沙声、细语声传进我的耳朵,不停地响着。我觉得,这是生活海洋的巨浪托起了我的床,把我带到一处无边无涯的地方;并且还摇晃着我,使人回忆以往的岁月,这引得我患了一种类似晕船的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得安宁的夜,我向您发誓。
既然这本书如此烦扰人,不让人安眠,那么这样的书对人有什么好处呢?书应该使人振奋精力;但是它却把尖针撒在床上,这样的书我要它干吗?这一类的书应该禁止发行!——这就是我要说的。因为人需要愉快,而不愉快的事情人们总是有自己的解决办法的……
如何结束这一切呢?非常简单!清晨,我凶神恶煞地从床上爬起来,拿着这本书,把它带到了装封面的工人那里。我让他装了一个封面。这封面是坚固而又沉重的。
现在那本书已经放在我的书柜的最下一层了。我高兴的时候,就用皮靴的尖头轻轻地踢踢它,问它道:“怎么样,你胜了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