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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肖尔布拉克——一个汽车司机的故事(3)

可是,她对我的态度,却始终像一个佣人对主人的态度,甚至比这还不如。雇来的保姆有时还跟主人笑一笑,她脸上连一丝丝的笑容都看不出来。打的这些家具她从来不认为是她的,我在家不在家,她都不坐坐沙发;我给她买的衣裳,她一件也不穿。我看得出,这不是为了节约,她是有意要跟我拉开距离。碰上我休假,或是收了车回来,两口子在房里的时候,她不是想方设法地干些不必要干的事,就像受气包一样,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得远远的;两个大眼睛里空荡荡的,把一声叹息匀成很长很长的呼吸,悄悄地吐出去。我拉她出去看个电影,她就把脊背对着我:“看啥?老是《沙家浜》《威虎山》!”这话也对,那咱们就聊天吧。可除了家务上必要的事,她跟我别说有一句带点感情的话,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记者同志,不怕你笑话,夫妻两人,总要亲热亲热吧。在这时候,她就跟个死人穿寿衣时一样任人摆布,一点反应也没有,搞得我又丧气,又心寒。

总之,她把人人穿的那件无形的盔甲也穿到家里来,连晚上睡在我旁边也不脱。你说这叫我气闷不气闷?你看,我是瞎子、麻子呢,还是五官不正呢?哦,你别拿我开心,我怎么能比得上达式常,人家是最佳男演员哩。不过,我二十七八岁那阵子,自己觉得外表还能看得过去,脾性也好,为人也没干过亏心事。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看起来她又不是天生的冷冰冰的脾性。我成天苦思冥想。老实说,这不由得我不想。我告诉你,家庭的苦恼要比政治上、经济上的挫折和困难更折磨人。要是在政治上挨了斗,但有个和和美美的家,回来也能寻点安慰;家里穷,可老婆好,一家人也会过得高高兴兴的。现在我碰上了这样的老婆,简直比我单身汉时候还苦恼。不瞒你说,我抽烟就是那期间学会的。不但抽烟,连酒也喝上了。当然,每次不超过二百克,因为咱还要开车。

就这样,咱们过了小半年。后来,我慢慢发觉,街坊邻里的大嫂大婶见了我,老是带着一脸怜惜我的样子,神情都有点特别。刚结婚的时候,我收车回来,进了家属大院,妇女们经常拦住我。拿我们小两口的事开玩笑。这些老娘儿们,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说得出口。现在,跟我打起招呼来却是吞吞吐吐的,在我面前提都不提我老婆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咱们虽然感情冷淡,可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呀!

好,有一次,咱们车队到伊犁,卸了货,晚上都住在绿洲饭店。咱们几个开车的凑起来,买了几十串烤羊肉两瓶伊犁大曲,一边喝一边聊。你知道,那时候谁也不敢聊正经事,只有瞎扯淡,说女人最保险。酒喝到半截,大家聊得高兴了,那个在达坂城唱哈萨克民歌的司机又扯开嗓子唱起了陕北的《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米脂三十里铺村。

四妹妹和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当兵咳坡里下,

四妹妹埂畔上灰塌塌;

有心上前说上一句话,

又怕人笑话……

于是,大家伙儿又说到了全中国就数陕北的姑娘最风流,最有情有义,“和”上了一个“哥哥”,那就至死不渝。这时,几个人都拿我来开心,因为我老婆正是米脂人。正在起哄的当儿,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小青年冒出这么一句:“咳!你要当心哩,只怕你那四妹妹的三哥哥不是你,另有别人哩……”

这句话一说,酒场上顿时冷下来,别的司机却悄悄给那小青年使眼色。小青年似乎也知道说错了话,光低着头吃羊肉串,不吱声了。

这话里准有话。不管别人再拿什么玩笑打岔,我也没兴致了。一会儿,那小青年上厕所,我也跟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你刚刚说那话是啥意思?你别怕,这里没你的事。”

小青年脸涨得通红,支支唔唔地说:“我没说啥,那是玩笑……”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的司机也跟了出来,说:“既然把话捅出来了,咱们都说开,别叫他钻在闷葫芦里了。走,咱们进房子里说。”

这样,几个司机把大家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三个多月前,从陕北来了个小伙子到我家里找她,邻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光听见他们俩在屋里哭,声音很低,但挺伤心。咱们公司的家属大院是一排排平房,百十户人家,没有单门独院,谁家里有个动静都瞒不住别人。司机家属有好些不上班,妇女们来回串门子,少不了说张家长、李家短,而且她们交际广,又爱打听,公安局的侦缉队也比不过她们,不久,她们就收集来了不少情报:这小伙子跟她是同一个村的,刚复员的义务兵,这次特地千里迢迢来寻她,他们之间原先准有什么瓜葛。现在小伙子在家属大院斜对面的畜产公司找了个烧锅炉的临时工干。我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到我家。一去,两个人就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你别冒失,也别难过。”司机们劝我,“咱们瞒着你,是因为看你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弄不好倒成了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了。再呢,你又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咱们怕说错了闹出大事来。”

我听了,喉咙里像堵着块什么,强忍着眼泪说:“我谢谢大伙儿的好意,其实你们应该早告诉我的。我们两口子的日子不是像你们外表看风的那样,我是窝窝囊囊地过了小半年的……”

开车的听了我说的情况,都非常气愤。有的说把那陕北小伙子逮住揍一顿,再赶回老家。有的说,没那么便宜,应该送到公安局。年纪大的说,这事别张扬,把小伙子赶走算了,以后她生下个娃娃,兴许她能安安生生地跟我过日子。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就跟万花筒一样,拼出来几千几万的花样:歹毒的、善良的、阴险的、光明磊落……都有,可最后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回到家,我更仔细地观察她。可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拿书上的话说,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花的钱有板有眼,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想责怪她,都找不到一点茬子,有心把事捅破,又寻不出一句恰当的话开头。

后来,因为车要检修,我在家待了几天。修完车,该出车了,我刚开出车库,就发觉变速箱里有毛病,一换档嘎嘎地响。那时候修理工不负责任,坏车修不好,好车倒能修坏,还得司机亲自动手。这天我就没出去,修了一上午车。中午,我提着借修理工的扳子回到家,一进门,她正跟那小伙子在一起。

她坐在床上,小伙子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两个人都低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好像在想什么办法。见我陡然进来,他们倏地站起来。小伙子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倒显得很镇静,一步跨到我和小伙子中间,与其说她用她的身子挡住小伙子,倒不如说她用她脸上的表情向我表示:“你看着办吧!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

说实话,尽管我脑子乱哄哄的时候,也有把他们抓住狠狠地揍一顿的想法,但到了关键时刻,我只气得浑身发抖。唉,记者同志,一个人突然遇到一件从没经过的侮辱,虽然他有道理,也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伙子趁我愣神的当儿,飕地从她身后跑了。她这才朝床上一坐,一脸横下一条心的坚决劲儿。

我牙齿打着牙齿,连连问她:“这是谁?这小伙子是谁?”

她先是一声也不言喘,慢慢地,两行眼泪从她一对大眼睛里簌簌地往下直流,滴滴答答掉在她前襟上。她也不低头,也不别过脸去,也不出声,就这么坐着淌眼泪。

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别人淌眼泪。她一哭,就把我的火给浇熄了。我把扳子往旮旯里一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只想着她能说出一句骗我的话,说这是她的兄弟,或者是她的乡党,那也就算了。那老司机说的对,把那小伙子好好打发走,然后跟她生个娃娃,以后,就跟大家一样过日子吧。

但是,她没跟我说谎,仍然两眼垂泪,一言不发。我目光失神,两手拄着脑袋,干坐在那里。看看崭新的家具,看看式样新颖的沙发跟落地灯,慢慢感觉到:两口子没有感情,家里所有擦得油光银亮的东西全跟冰一样,发出来的光都冰得疹人。这些东西算什么?就是将来有个娃娃,又怎么样?家里娃娃一大帮的司机,为了两口子不和而在外面胡闹的、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我见得多了。司机的工作好,收入高,政治上又没有谁整他,为什么还有些人酗酒肇事?你去调查调查,多半是为了家庭问题。

既然她不说话,我就去找那小伙子。不管怎么样,事情我总得搞清楚。我饭也没吃——这时候谁还咽得下一口饭,一甩手走了。

小伙子在畜产公司的锅炉房旁边,紧靠着大烟囱用土坯砌了两面墙,盖了一间土房房。这间房子又像是三角形的,又像是月牙形的,可利用了烟囱的热气,还挺暖和。这房子简直就是建筑上的一个新创造。

小伙子不是个窝囊人。见我推开摇摇晃晃的纸板门进来,好像早知道我要来找他似的,挺客气地又是让坐,又是倒茶。“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一进门就揍人家吧,只好坐下来听他说话。

小伙子说,他们俩自小就在一个村长大的,七八岁开始就一块儿上山扒柴,一块儿上的学校,十七八的时候,两人订了终身,家里大人也同意的。以后他参了军,说好复员回来就结婚。可是这期间家乡闹灾荒,她爹又得病死了,他家也是自顾不暇,这姑娘只好到“口外”来投姨妈。她姨妈明知道他们有这档事儿,可是看我的工作好,工资高,又能报上户口,就硬逼着她嫁给我。姑娘呢,眼看姨妈家呆不成了,未婚夫又远在千里之外,一时失去了主张,就跟我结了婚。然而,姑娘跟他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小伙子说:“咱们都是年轻人,我坦白地跟你说吧,我来是要她跟你离婚,把她寻回我身边的,或是回家,或是就在新疆找个工作——来这三个月,我也看了新疆好活人。她呢,虽然跟你没有感情,可她说你是个好人,又不忍伤你,这就两头为难了。最近,我也有点看开了,既然咱们仨都错了,我就退出算了。可我要跟你说的是:一,咱们没背着你干那见不得人的事。二,我和她订婚在前,你和她结婚在后;咱们俩在一块儿十七、八年,你和她只生活了半年。你们俩是在没有感情的情况下结的婚,就现在,你们俩又有多深的感情呢?而咱们俩是在有感情的情况下订的婚,在部队的三年,我每天都想着她;所以说,你要叫我一时抛开她不想,也是不可能的。你要能理解这点,那就能原谅我。要不原谅,那你就揍我一顿,可我也不会不还手,因为我没做那亏心事,我还觉着我满有道理哩!”

总之,小伙子絮絮叨叨说的是这样的话。一面说,一面还从枕头底下掏出她过去做的肚兜、荷包、布鞋、袜底来证明她对他的感情。大概这是他们陕北人定情的信物吧。我听着小伙子的话,看着这一摊花花哨哨的东西,心里酸溜溜的——她一件也没给我做过。可知道她还认为我是个好人,心里又暖暖的——这是她背着我说的真心话。我没把她看错,她果真不是个轻狂的女人,而是个有情有义的正经女人。可惜的是,她的情义不在我身上。

不过,我的气还没全消下去。我说,“你说你们没背着我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为啥你一见我就跑?”

小伙子红着脸说:“你手上拿着头号扳子,我怕你在气头上闹出事来。”

我说:“你跑了,你就不怕我揍她?还说跟她有感情哩!”

小伙子低着脑袋嗜嘟哝说:“那阵子,我正在门外站着哩……”

正说着话,她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了,大概她以为咱们两个男人打起来了吧。看见咱们好端端地坐着,松了一口气,可又靠着烟囱哭了起来。这次哭出了声音,哭得挺伤心。

我和小伙子都不吱声了,小土房房里光听见她的哭声,听着听着,我突然想起尾亚那两个姑娘。要是那两个姑娘遇着她这种情况,又会怎么样呢?我看还是跟她一样没有主张,凑凑合合跟随便哪个人结了婚,先安下身来再说。她有什么错呢?她也没有错。不知怎么,这时候,乱哄哄的脑子里却光想着尾亚那时候的情景。

停了好半天,我终于说:“算了,你别哭了,事情已经搞成这个样子。现在很明白:我跟他,这两个人中间你只能跟一个。你现在就决定吧,究竟你跟谁?”

她还是哭,不说话。我看这一刻她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淌干了。过了一会儿,小伙子也呜呜咽咽地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还是跟他过吧。到这里来,我看见你生活好了,也就放心了。你还咱俩没缘份,白好了一场,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小伙子的话刚说罢,她哭得更厉害了,可以说是嚎陶大哭起来。这不就等于表态了?何必再折磨她呢?我心里更怜惜她了,只怪自己没这个福份。我说:

“她的态度很明白了。跟我过,她难受,我难受,你也难受。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从‘口里’盲流来的。这种事,我见的多了,只怨自己老家没搞好。可咱们中国大得很,只要你们肯下力,没有绝人之路,在这儿,你们生活会好起来的。你们俩一块儿过吧。”

我说完这话,她不嚎了,抽抽搭搭地,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尽管当时我有种好像卸了挑子的轻松的感觉,可是想到自己竟然不能得到这姑娘的感情,想到自己的孤单,心里又委屈,又凄凉,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咱们三个,就在这小土房房里一齐哭。

我跟她很快就办开了。这当儿,说啥话的都有,我全没有听。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得自己拿主意。她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临走的那天下午,磨磨蹭蹭地不出门,给我做完最后一顿晚饭,她低声细语地说:

“要不,我就在这儿再睡一晚上吧。”

这是她跟我说的唯一一句带感情的话。我懂得她的意思。唉,农村的女人,只有用这个来表示她的感激。可这也仅仅是感激而已。我说:“算了,你走吧。我图的是人心,不是这个。你好好跟他过吧,别再分心了。以后,咱们虽不是夫妻,还是朋友,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可这两口子真能干。早几年,就住在那三角形不是三角形,月牙形不是月牙形的土房房里脱土坯卖钱。这三年允许私人营业以后,两口子摆了个小吃摊,专卖陕北小吃。有涝糟,有羊肉水饺——他们叫扁食,要吃便下锅,调着辣子醋水,有羊肉馅饼、枣儿馅饼,还有油炫烙;有荞面碗砣,看去黑巴巴的,说要一碗,她便削成片,调上羊肝汤和蒜泥递过来。我看他们的生意比维吾尔人的烤肉摊还好,眼下已经存了好几千块钱了。当然,我没少吃他们的。我不要,可他们知道我收了车就往我这儿送。现在,咱们两家经常来往。我爱人每次来乌鲁木齐,都要吃她的荞面碗砣。我劝你也去尝一尝,真不错!他们的摊就摆在兵团开的“百花村”旁边。

好,别扯远了,咱再接着前面说吧。

我师父从“口里”开会回来,知道了这事,特地叫师娘炒了几个菜,把我叫去。他说:“我眼睛没有看错,在路上捡着了你这样一个徒弟。你做得对,做人就应该这样!”

我喝了两杯酒,眼睛红了。不知怎么,我心里总觉得委屈。我师父又说:“你别难过。她本来就是属于别人的,不是属于你的,你不过是还给了别人罢了。你要认为她本来是你的,是你让出去的,那就错了。”

我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总觉得我好心没个好报。”

师父说:“这你就更错了。存着好心想图好报,那好心也不是真的。做人哪能跟做买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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