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旗旗不同:旗旗叫人害怕,敬而远之;而老师和同学都说她“没心没肺”,喜欢跟她接近。她周围总有一群人。还在高一,就有男生给她写条子,有时是在铅笔盒里发现的,有时是男生红着脸直接塞给她的。什么“你真美,我爱你”这些话。有的还用英文来表达。对“1饥67011”,她并不感多大的兴趣。爸爸爱她,妈妈爱她,她是独生女,奶奶姥姥爷爷都爱她。可是对“你真美”三个字,却喜不自胜。因此越发在身上下功夫。
到了高二,纠缠的男生更加多起来。各班漂亮的女生处在被围剿状态,都纷纷找保护人,晓莉也动了念头。既不是出于情,更不是出于爱,而是自卫的一种手段3她看到班上猩猩最壮,像电影里的打手,于是应猩猩之约前往公园。可是猩猩见第一面就要跟她接吻,一点大明星的风度都没有,吓得她推了他一巴掌就跑。后来猩猩约了几个哥儿们在她回家的路上堵她,扬言要不跟他好就把她“撕了”,她只好求助旗旗。
旗旗说:“别怕,我跟你走。你有那么好的一个爸爸,还怕啥?”走到胡同,果然看见猩猩带了两个低班的男生,像武打片里的“土匪”在探头探脑。旗旗挺着还没发育成熟的胸脯直往前走。三个“土匪”一字排开,颇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想此地过,留下买路钱”的气派。旗旗冲着他们说:“晓莉的爸爸跟他的徒弟正在家等我们哩,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猩猩一听就明白,呼哨一声都骑上车子溜了。因为晓莉爸爸修理厂的一帮所谓“徒弟”,多半是教养所出来的青年或是派出所的常客。她爸爸还因“帮助失足青年安排工作做出贡献”在广播喇叭上受过表扬,闻名全县。
从此无人敢动晓莉的心思。
她却深感寂寞了,爱人和被爱的欲念因寂寞而陡然增涨。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想跟爸爸妈妈顶嘴。妈妈说波兰的《夜茫茫》好看,她说波兰人都是丑八怪;爸爸说中国的侦探片没啥看头,“拳头上去都没响儿”,她偏说这是中国风格。爸爸妈妈莫名其妙莫非这丫头吃错了药?”
洋马的文章被吴老师讲评的那天,下了课她朝洋马抛过去一个张瑜式的微笑,使劲儿突出不太明显的酒窝。可是洋马油腔滑调属第一流,对打架斗殴却敬谢不敏。倘若她爸爸手底下的徒弟杀将过来,他肯定屁滚尿流。掂量了一下,洋马没敢问津。有一段时期,晓莉满脸带着潘虹式的苦相。
不久,白思弘像从魔术箱里拎出来一般突然变了样,全身港货,派头也十足。她暗暗对他倾心,可是嘴上却说:“他穿的那苹果牌是假的。别蒙我了!”“他是想学李小龙,可是学不像,学成了梁小龙!”“他那拎包的姿势不是港派,是海派。差远了!”“像他那样的已经过时了,他属于奶油小生。人家现在讲究的是硬派小生。”那个“人家”不知指的是谁,反正不是她,她还是中意“奶油小生”的。同时她还故意说些很“解放”的话,好似她在恋爱上很有经验。用武侠小说里的话来说,这种有意暴露破绽的方法,不过是诱使对方进招罢了。
后来,白思弘带来他在广州深圳照的彩照给班上的同学看,她也凑了过去。放了学,她趁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绷着脸问你那彩照是拿什么相机拍的?在哪儿印的?”白思弘不无炫耀地告诉了她。她又埋怨她爸爸:“我说彩照不能在县上印,我爸非说都一样的机子一样的药水,哪儿印都行。我们的彩照就是没有你的颜色好。你借给我一张,我拿回去给我爸比较比较。”她挑了一张白思弘的单人照。第二天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交给他个白信封,诡谲地一笑说还给你相片。旁边没人的时候你再看。”
白思弘先是愕然,旋即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可是,过了几天,白思弘做值日,溅了一点水在她裤子上,挑了挑眉毛,说了声“对不起”。她气得在回家的路上直发抖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既然我们有了意思,照片都交换了,洒了点水在我身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生分?于是又赌气不理白思弘。
然而,她和白思弘好的信息已传遍全班。原来白思弘把她的照片大明大白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同学起哄,他还说:“这有什么关系!你要送我照片我也压在这儿。我是来者不拒:猩猩说“你小子别以为了不起!这妞早让我玩过了。”白思弘鼻子里哼了一声:“粗俗!”在班上,只有白思弘能对付猩猩。“这家伙蔫不叽叽的,一肚子鬼!”猩猩说。
上了高三,她到学校来报到。在报到的花名册上,看到她的名字正列在白思弘下面。是不是命运在向我预示什么?是不是命运特意的安排?她暗自窃喜,以为冥冥之中的主宰已经把他俩牢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了。但没有几天,班主任昊老师在课外活动的时候,蹲在操场上似有意似无意地对她说:即将考大学了,希望她在这一学期好好用功。比较要好的男同学当然应该有,可是不要过早地陷到爱情里去。如果上不了大学,倒是一辈子的不幸。吴老师没有指名道姓。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准是班长这个四眼母狗汇报的。但吴老师的气又很和婉,不便于当场顶碰,她反而低下头哽咽地说我听你的话,吴老师。可是我怕我现在突然跟他生分了,会伤他的心。”自作多情的神态可掬。吴老师这个过来人看了暗笑,说这你不用顾虑。我会好好跟他说的。”她表示道:“你跟他说的时候可别伤害他。就说就说……考完大学我还跟他好。”吴老师说:“你放心吧。我会说的。只要你们考上大学,将来你们真结合了,我还要吃喜糖哩。只是现在不许你们这样做。”她以为吴老师这次谈话就把他们的事情一锤子决定了。而现在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可是他的态度为什么不明白?
白思弘不喜欢汪明惠,把好朋友旗旗也没来往。肯定他另有所爱,这个人只能是被称为皇后的吕宝辰!
如果有消息说吕宝辰出了车祸,她会高兴得马上跳起来。
十七洋马到自由市场去给家里买香油,发现了久违了的主文明。王文明站在卖老鼠药的摊子前面,研究悬挂在砖墙上的老鼠药广告。
他指着花花绿绿的一大幅布:“你看,这词儿写绝了!”
广告上写着:
六五期间重大科研成果!
七五期间科研攻关项目!
本鼠药“一嗅灵”乃美国加利弗尼亚大学程玉友博士经三十年研究而成。被法国巴黎大学英国伦敦大学德国柏林大学意大利罗马大学曰本东京大学苏联莫斯科大学定为国际级灭鼠药。在非洲埃及巴勒斯坦土耳其埃塞俄比亚津巴布韦做过多次试验。灭鼠成绩卓绝。目前上述国家已成为国际无鼠区。美国联合国第一百八十五次大会郑重向全世界推广,我国仅北京中国科学院有少量此药。因本省本地区鼠害猖獗。经研究,特向本地区居民免费发放。只收成本费。每包贰角。
“你他妈的看这干啥?”洋马在王文明脖子后面给了一巴掌。
王文明痴痴地说:“我说人还不如老鼠。你看到没有?老鼠都能满世界乱转。各国都有老鼠。这儿灭鼠了,它跑到那儿去……”洋马看看他的脸色:“你他妈不是魔障了吧!”
王文明说广我这会儿一点病都没有,比啥时候都清楚。”
“那你怎么想起来把人比老鼠”洋马骂道:“孙子!你要是老鼠,人就要给你吃耗子药。治死你这个王八旦!”
“你不信?”王文明神往地说,“这些日子我瞅着我的老鼠就捉摸,捉摸出好些道理来。我才知道,哪个国家的名字好听,哪个国家就好。比如说吧:美一国,美!你听出来没有?英国,英!你哂咂这字眼儿!还有香港,香!他妈冲这香字就够想人的。苏联就不行!苏一,像要垮的架势。那越南更糟了,越过越困难洋马笑道多日不见,你他妈真长学问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不是说要流浪去吗?我还当你真的走了哩。”
“我就是要走。我正捉摸到哪个国家去哩。我看还是缅甸好。带緬字,大概好些东西是免费的。”
洋马揶揄道你还不如上加拿大去哩,逛一趟还能拿一大件回来。”忽然想起来,“喂,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徐银花有那个意思?”王文明撅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跟你说老实话吧,原来真没意思,坐在一块儿坐了半年,我就没想到旁边是个女的。这会儿嘛……倒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你他妈真把人坑了。”洋马告诉他,“如今她神不守舍的3有时候坐在课堂上光是不出声傻笑,课外活动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你要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干脆给她写封情书。我来给你递。”洋马自告奋勇。
王文明低着头,两眼呆呆地盯着鼠药摊上的死耗子。洋马有点发慌,莫非这小子真有神经病了?
王文明从死老鼠上抬起眼睛,说道:
“我没钱。”
牛头不对马嘴!写情书要钱干什么!洋马断定他脑袋瓜有了毛病,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咱们还是“拜拜”吧!他赶紧提着十八徐银花身体越来越坏,精神越来越差。王文明“事件”并没有给她什么舆论压力,她爸爸妈妈也还不知道。一条城乡差别的鸿沟也隔绝了信息的流通。她是正在经历人生的一次危机。
下面,如实摘录她两天的日记:
6月14曰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干这罪恶的又无法自制的事,我开始地用手揉乳房,乳头,最后我就答应自身的强烈感受摸自己下身。一阵我激动得浑身发麻,想非非,一阵后脑子一片空白,而后又想到可怕,我也许正是染上了杂志上说的“手淫”恶习。
6月20日几天来我都昏昏迷迷,脑子什么都记不住,白天总想男女之间的事。我觉得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眼睛盯我,我连走到街上都觉得有人盯着,真是弄得我心惊肉跳。晚上当我得到了那种羞耻的满足后,我又后悔得流泪,离高考越来越近,我可怎么办……我睡不好觉就起来到马路上走,想好回来一上床就睡,什么也不想:可是当我睡下不久,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等着我,我不自觉地又把手放在下身处……我强制的办法就是坐起来把这些写进曰记里,让它暴露在我眼前,也许我能改的。
一种强大的罪恶感压得她抬不起头。女的人人耻笑她;男的人人眼睛盯着她。一张张耻笑她的嘴和一对对灼灼的眼睛都藏在阴暗的地方,使她内心充满恐惧。她在苦苦挣扎。而斗争的对像是自身体内如火的情欲。她没有朋友。小云、晓莉、旗旗、苏爱华,都在忙于应付高考。即使没有高考,这些同学也算不上跟她很亲密。她能把她干的勾当告诉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吗?她已认定了她干的是极其见不得人的事,不但对于自身是犯罪,对社会也有极大的危害;和抽鸦片烟一般:既害已又害国。社会和家庭仿佛在联合起来对付她:一方面使她无知,一方面又加以遣责。如她日记中所说,在她想人非非的晕眩中,伴随着激动不已的快感是深深的自责。矛盾的感觉,矛盾的情绪,不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是铁锤似地砸在她身上。
两个嫂嫂都是农村妇女。她记得曾听她们妯娌聊天时吃吃地笑着说过,“这事可不能多来,多来了把身子都会拉垮。”当时她隐约地意识到她们谈的是跟哥哥之间的事,红着脸走开了。现在,道德的自遣自责再加上自以为对自身生物系统的戕害,不但把她的精神,并且真的把她的肉体全面拉垮了。一张脸像被强烈的曰光照晒后的红纸,留下的是不健康的污秽的红斑。皮肤也如久经暴晒的菜叶,皱皱巴巴的,毫无年轻人应有的光泽。
更严重的是失眠。因为从来没有失眠过而更感到失眠的可怕。深夜谛听心脏噔噔地跳动就像听见鬼的脚步。而对付可怕的失眠的办法又是干她所谓罪恶的事,希图在满足之后得到暂时的平静,使自己能迷糊一个小时。如此反反复复,她陷人了恶性循环。
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极沉重的负担。而她又必须遵循着习惯每天拖着沉重的步子上学和放学。
她也曾想克制,想改,想认识自己。路过自由市场的书摊时,她一眼瞥到一本名为《青春期心理》的书。封面是一位妙龄女郎抱着一棵树。她想去买,可是书摊上总围着几个人,还有本校的学生。卖书的又是一个留长发穿牛仔裤的小伙子。她骑车从书摊旁来来回回许多遍,始终鼓不起勇气。这是一本黄书。谁买这本书谁就会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妈妈说都快考大学了。你看她一脸倒霉相,能考上大学?上学上学,越学越懒,现在吃完饭连碗都不洗,往床上一躺。明儿出了嫁,看她怎么办?”
爸爸说妈的!给她铺了路,走不走在她。明儿考不上大学,当不了城里人,给人算了!咱队上的老司正找对像哩”
“队上”指的是爸爸组织的建工队。老司是河南来的技工,瞎了一只眼。农村人说那眼眶里装的是狗眼。不管狗眼也好,玻璃眼也罢,反正看人比真眼还厉害,总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在这个老司面前胆战心惊,以为那只眼能把她一下就看穿。而老司的独眼是全队惟一会看图纸的眼睛。爸爸离了他不行。爸爸把她给老司当媳妇,完全可能。
二哥从小跟她一起耍大,一块儿打过猪草,一块儿扒过山柴,虽然娶了媳妇,还疼她,并且也上过几年学,说:“银花我看是有病哩,我还是带她到医院去看看。说不定因为功课重,愁的。吃几副药补养补养吧。”但她死活也不去医院。胡老师说过,女人干了坏事医生一查就知道。去了医院,丑事全暴露了!
听洋马在班上说,他在自由市场见过王文明;这小子要到缅甸去,可没钱。她把塞在枕头套里的二百块钱拿出来装在身上,天天路过自由市场时东张西望。但没有见到王文明的影子。晚上,当她为克制自己的习惯爬起来四处转的时候,她也会跑到自由市场上去。
几条野狗还在肉摊附近徘徊。个体经营的小铺开着门,传出阵阵划拳的吵闹声。蓝幽幽的路灯光洒在空旷的广场上。夜的空气里弥漫着腐物的臭气。她把手揣在裤兜里,紧紧地攥着钞票。她和野狗一同到处寻觅。但她不是希冀得到点什么,而是要施舍出去。浩渺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丝毫不理会一个只有在奉献中才能获得安慰的灵魂。
王文明大概真的到缅甸去了!
她不知道每天晚上她跑出门,她的哥或嫂子就会在爸爸妈妈眼色支使下,跟在她后面。哥哥嫂子回来报告说,她什么也没有干,也没见着她跟谁说话,只是一劲儿“瞎蹓”。她爸爸越发生气:“妈的!古人有话说女大不能留,留了结冤仇。要考不上大学,趁早给老司!”
她爸爸说得对,女儿到啥时候都要嫁人。迟嫁不如早嫁。没文化的彩礼轻,有文化的彩礼重。区别仅此而已。
白思弘在家里发脾气。
“你们这儿人来人往的,家里跟饭店一样,还叫我复习不复习了?只有半个月就高考,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爸爸嘻嘻笑道:“你小子这时候别张狂,到高考的考场上看你的能耐!你不是嫌家里吵吗?给你租一间高级宾馆咋样?”
说办就办,下午他爸爸就以宝丰电器公司的名义,在县上为外宾新建的招待所开了一套甲级客房。“这会儿只要有钱,招待里根的总统套间我也能睡两晚上。”他爸爸说。
像这个县的大马路上既跑着小毛驴车,又奔驰着超豪华的丰田一样,县中学的学生既有徐银花这样的乡里人,也有正在被八十年代吹进的南风熏陶的白思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