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和很多善男信女坐在普贤寺前的一级级台阶上。过往行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游客在那里憩息。天天总是这一群人,天天总是默默地坐着,早晨来,傍晚散,像上班一样,于是就有好事者打听,渐渐市民们才知道,原来是一群佛教徒在请愿。普贤寺前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名就叫“普贤寺”,先是上下车的乘客围观片刻,后来闲散的人越聚越多,围在周围像看耍把戏,还有人专门坐公共汽车来看稀奇的,本来很幽静的普贤寺一下子热闹起来。可是时间长了,观众见这群人既不举标语牌,又不喊号,连传单也不发一张,只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有尿撒尿,有屎拉屎(自行车棚旁边有个收费的公共厕所,一个老太婆管看车子带打扫厕所,很干净的和别人没有两样,请愿人堆里又没有一个美女俊男,全是老头老太婆,兴趣也就淡了。
“普贤寺”其实已经不是一座寺庙,大门上虽然高悬着斑驳的牌匾,上有乾隆皇帝的御笔一“普贤寺”三个字,里面却是响当当的政府机关,门外两边的红柱上就挂着几块白底黑字的机关标牌。原先解放军围城的时候,和尚就跑光了,大雄宝殿和配殿里所有的菩萨及楹联,全被驻在寺里的一连国民党兵扳下来烤了火。那个连长后来被俘,后来又劳改了十几年,被整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在离普贤寺不远的市郊农村当农民,娶妻生子。前不久,那个村子忽然被划成“高新技术开发区”,村民们一下子因地致富,烧菩萨的连长有了钱,稍懂得了一点做人的道理,据说也皈依了佛教。大千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普贤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建了毁,毁了建,断断续续到民国,一直是本市一处名胜,骚人墨客吟哦的对像。解放军进城后,庙里既然没有了和尚,新政权就住进来了,成了市政府的机关驻地。四十多年来,换过不同的机关,有几年是财政局,有几年是民政局,甚至气像局都在里面办过公。到“文化大革命”,这里还曾是造反派的司令部,闹出了一场全国有名的武斗,很轰轰烈烈过一番的。以后政府机构增多,又挤进来好几个单位。譬如新成立的环保局、物价局什么的。可是,哪个单位的头头,包括造反派司令,都没想到把大门上方那块“普贤寺”的牌匾摘掉。这样,市民仍然把这块地方叫做“普贤寺”。政府开始执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后佛教协会就要求重修普贤寺。佛教协会简称“佛协”,影响很大的,也有钱,比靠政府拨款维持的什么“作协”、“科协”富得多。自地方到全国政协会议,还不断提出提案,从文化、历史、旅游、宗教政策、海内外影响等等各方面,支持“佛协”的要求,呼声很高。但住在里面的所有单位都不同意搬出去。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气场”好,气功在机关干部中普及以后,在这里办公的干部都觉得一来上班就“得气”。工作休息时,大院中间两棵据说是宋代的古柏周围围满了人,男男女女都作“骑马蹲裆式”,伸出两掌朝着古柏发功,如同电影《少林寺》中的一个场景,很壮观的。收了功,干部再接着办公仿佛精神焕发了。市政府也不同意把这所院子交给“佛协”,市里财政紧张得要命,发工资都勉为其难,要搬迁四个局级机关谈何容易!也正因为这个城市的财政一向没有好过,所以大院里从没盖新房,还是寺庙的建筑格局,干部们都挤在庙庑里办公,大雄宝殿被隔成几间,做几个局长的办公室,因此,干部们常开玩笑地把上班不叫上班,说是“去当和尚”。
既然建筑格局没有变化,要改成寺庙,把干部换成菩萨就行了,“佛协”才有充足理由,再加上有官方的人在幕后支持,所以更振振有词。市政府和“佛协”双方僵持了好几年,终于发生了今天佛教徒们来静坐请愿的事情。
普贤寺,确切地说是几个机关的门,忽然来了一群人坐着不走,刚开始,干部们还很厌烦,可是这些人很和气的,人堆中间还有意留出一条道,并不妨碍人进进出出,临走时把门前打扫得比里面的院子还干净,地上连瓜子皮都见不着,干部们也就和请愿者相安无事了。其实,有几个请愿者就是在这里上班的干部的老人,他们和儿女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有一位老人的儿子还是环保局办公室主任,门的请愿者能喝到茶水,用滚烫的开水泡方便面,就靠这层关系。日子长了,两边的人都熟悉了,即使在别处见了面也打招呼的。
罗是“佛协”的侯先生叫来请愿的。侯先生是罗的接引人,侯先生说罗有宿根,一看就知道罗的本质淳厚。罗虽然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同位素专业,可是一辈子不能学有所用,是化工局的“一个万金油”干部,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却也给评了个工程师职称。刚评上工程师,组织上又说他年龄到了,就叫他退休。退休以后,一个人呆在家里无事可干,也学别的老人天天到公园打太极拳。侯先生是在公园给人教太极拳,气功流行了又教气功。罗学太极拳很认真,学气功也很专注,差点走火魔,整天好像有顶帽子箍在脑袋瓜上。侯先生说是因为他太执著了。做什么事都要“破执”,太执著了反而不好,就不让他再练功,引导他学佛。从太极拳到气功再到信佛,是随着政策一步步开放的程度,走体育(太极拳)一科学气功一一宗教(佛教的路子的。中国的事情全是按这样的逻辑发展的,可惜没人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这种现像,其实这里面的学问很大。侯先生为了帮助他“破执”,治他脑袋瓜发闷的毛病,先教他诵《心经》,那册《心经》有白话文解释。罗拿回去正襟危坐地在灯下翻开,读着读着便潸然泪下了。
罗觉得读了《心经》,别的经论似乎都不用读了。“五蕴皆空”四个字,像是给他的当头棒喝,一棍子把他打醒了。他的流泪,并非由于得道的欣喜,却是因为一个“空”字,使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一辈子,组织上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说他浑浑噩逦也好,说他忠诚老实也好,反正他就是这么过了六十多年的。读了《心经》,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的肉身原来真正是一副臭皮囊,不仅皮囊里面空空的,一辈子也是空空的,根本没有干过什么事情;碌碌无为,年华虚度。解经的白话文引用《圆觉经》上的话说一切世界设满中水,水上有板,而板有孔。有一盲龟,于百岁中,乃一举头,欲值于孔,斯亦甚难,求索人身,甚难甚难”是的,求得做个“人”,而不做羊、不做牛、不做马,竟如此之难,那么自己有了一副“人”的好身胚,又干了些什么呢?
他向侯先生请教,侯先生赞他问得好。这正是他有宿根的缘故呀,前辈子没有作过孽,所以今生从未“贪、嗔、痴、慢、疑”过,他才是一个真正有福的人啊。什么是“福”呢?“平安即福”是也!于是,他也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成就,比起他人来却也没有受过大罪。在机关工作了几十年,亲眼看到被拉下去批判斗争,劳改劳教,妻离子散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清華,自己居然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都莫名其妙地从边缘滑了过去,不是福是什么?从此更加感谢上苍,谨小慎微了。心一平,气一和,即使还算不上什么“开悟”,脑袋瓜子里的气果然化解了,一下子就清醒许多。所以,有一天侯先生跟他说,佛的法力无边,但要学法还要有个道场,有了道场,才可以渡更多的人脱离苦海。普贤寺本来就是座庙,千百年来都是供佛礼僧的地方,后来被机关占用了,要机关撤出去,政府还拖着不办,咱们只好到庙前坐着,催政府赶紧落实政协的提案。侯先生现在是市“佛协”的理事,他总是很听领导的话的,于是也就来了。
头两天罗还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被众人指指点点地议论,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烧,来是来了,却总是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久,看见别的老人都理直气壮的,意气风发的,任凭别人怎么说,全都岿然不动,信净土宗的数着念珠默诵佛号,旁若无人;信禅宗的老头老太,平时在家也很寂寞,现在有机会聚在一起,一个个谈笑风生,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环保局办公室主任的老爸,提着水壶不断地跑进跑出,到散场时,又抱出一大捆扫帚分给大家,别的请愿的人都坐在地上,唯独他端个板凳,踐,着二郎腿高高地坐在门,傲然四盼,很得意的,不由得令他暗暗羡慕。看,人家是怎么活的!后来,来看稀奇的观众也没有了,他也就更轻松了,完全融人请愿者之中。
普贤寺前有一溜长得很粗大的槐树,这时正槐花盛开,一片雪白,花影浮动,暗香四溢。他和梅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梅,大家叫梅老太。当他渐渐抬起头后,才发觉他面前的台阶上坐着这么一个老妇人。一次,他泡方便面的搪瓷缸子滚了下去,刚好滚到梅老太身边。梅老太回头朝他一笑,替他拾起来,还用一块细白的手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才交到他手上。他慌得连谢谢两字也忘了说。说来惭愧,这一辈子好像也没人这么关心过他,替他擦餐具。梅见他老带方便面来,顿顿泡方便面吃,便劝他说方便面不可多吃,那里面有化学成分的东西,吃多了会致癌的。他就是学化学的,知道有的物质会致癌的。有的不会致癌,不是所有添加剂都致癌。但他也觉得梅的话对,马上对方便面产生了反感。可是除了方便面,又没人给做别的食物带来,只好换成买饼干,梅又说饼干太干了,总吃饼干没营养的,于是把她带来的馍馍请他吃,还有自己家腌的小咸菜。罗尝了小咸菜,味道果然好极了,咸淡适中,略带甜味,还有一股清香。罗连声赞好。梅很高兴,笑着说以后你就别带吃的了吧,吃我的好了。
他当然不能老吃别人的东西,素昧平生,在普贤寺前不过是萍水相逢。梅便说,大家都是礼佛的,替你做了你做不来或做不好的事,等于给我自己积了功德,这是你帮我,不是我帮你,你就顺便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呢?这样,罗吃梅的东西,倒成了做好事了,是件善举。信佛的人是不能拒绝行善的,何况又是“顺便”而为。罗见梅的手掌总伸不展,拘挛着,手指虽白而细,却如鸟爪一般,他看了心里难受。问她,她说是苦的,她在街道上给人洗衣服洗了二十多年,那时丈夫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劳改,她就靠洗衣服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罗就去“新药特药商店”给她买了一对“健身球”。两人在台阶上打开盒子,一起阅读说明书。罗是特意选了质量好的买的。深蓝色景泰蓝外壳上还绘有花纹,中间是空心的,里面有音板,在手掌中转起来,轻微的叮当声很好听的。两个球的音色又不同,所以叫做“龙晡凤鸣”。说明书上还讲,它有陶冶性情、舒筋活血、强筋健骨的功能,专治手麻、手抖、指腕关节炎和高血压等等,很对梅的病症。梅两掌合十向他道谢。他也说你这也是为我做好事呀,你收下,等于给我积了德,我还应该向你道谢才是。
众人坐在台阶上,有念经的,有打坐的,有聊天的,有说笑的这年夏天天气出奇的好,有时天上有一点云彩,有时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的。天既高且蓝,清风徐徐,树影婀娜。傍晚,夕阳西斜,晚照从罗的右边射来。罗发现,梅在金色阳光中的剪影很好看的3她的手虽然有毛病,面部却圆润丰满,脸的轮廓由柔和的曲线勾勒出来,略显苍老的黄白皮肤如同古旧的像牙,放射出一种尊贵的辉光。罗想,如果有女菩萨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模样了吧。梅听说罗一辈子没结过婚,诧异地问他为什么。罗才吱吱唔唔地说,因为自己过去总纠缠在海外关系上。原来他是个华侨,父母亲很爱国的,从小把他送回祖国来念书,可是工作以后组织上老不信任他,说他在印度尼西亚生活那么好,为什么要回国呢?不好理解!不好理解!哪一任领导都弄不明白。不过又因为这层关系,所以组织上也并不太整他。既不信任他,又不整他。年轻时,自己还有些觉得没意思,想再回印度尼西亚去,偏偏我国和印尼断交了好多年,回,回不去,最后连音信也不通了3有这层关系,他不愿连累人家,女同志也不敢和他接近,一直蹉跎至今,孑然一身。到改革开放,倒是能和印度尼西亚通信了,却总和家人联系不上,四十多年下来,家人的印像也淡漠了,想必父母也早已亡故,到老来,一个人生活也习惯了。罗好像总结似地笑道,身上背了一辈子海外关系,其实命中注定就没有这种关系,就像集市上买了一块磨盘,好不容易费劲地背回家,要用它了,结果磨盘摔成了两半,到头来,两手空空。所以,他一读到“空”这个字,就特别容易理解。说到这里,街那边起了一阵风,风刮起一股尘土,几片槐花从树上脱落,无声地飘到街中间。一辆小车开过来,车轮把伤残的槐花带走了,地上留下一滩花的汁水,一瞬间,汁水也消失了。
梅见他有点伤感,便拿话开导他,说父母也好,妻子也好,孩子也好,连自己在内,本来都是清淖无物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人常劝人说凡事要想开”,什么是“开”呢?最大的“开”就是“空”罢了!他毕竟受过大学教育的,知道最大的“开”就是“开”到数学中的无限,无限又等于0,而高等数学里的0,又是无限,实际上正是“空”呀!想不到一个看起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老妇人,竟有这么高的学问。罗赞她学问高。梅谦虚的笑道,哪里能说上“高”啊,但她承认她悟性好。她说她是怎样信佛的呢,只不过因为家对门的楼上,有一家人在阳台上供了个佛堂,天天下午四点钟就用录音机播放“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很大,和播放流行音乐一样。怪的是她一听“南无阿弥陀佛”,就觉得飘了起来,同时鼻子里有股浓郁的檀香味,全身舒服无比。从此她也渐渐想得开了。她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老伴也平反回到家,刚回来不几天就得中风去世了。她那时真觉得自己命苦,想不通坏事为什么都摊在自己头上;可是自信了佛,心里亮堂多了。她说佛法“不离世间觉”,要做好事就应该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像那天天播放“阿弥陀佛”录音带的人家,也太流于形式了。信佛不信佛,不在念不念,首先要在心里放下一切挂碍,放下挂碍,自己的烦恼少了,也少给人添烦恼。譬如你那个“海外关系”吧,那其实是领导心中的一个挂碍,领导心里有这样一个挂碍,把一个大学生白白地浪费了,也是他们的一个烦恼,他们的烦恼又造成了你一辈子的烦恼。这事就跟把她的老头子打成“反革命”差不多。我们中国的事情老搞不好,就是因为我们领导心里的挂碍太多了,嫌人这,嫌人那。现在你把心里所有的挂碍都放下,不要以为自己还有父母,不要以为有个“海外关系”,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好?即使有满堂儿女,自己撒手一去,也没人跟你走的。梅说,像她吧,两个孩子各自组成了小家庭,现在房屋都小,哪家都难让她住,不认识的人都是众生,何况自己的孩子,更不应该给孩子添烦恼了,她也就很满足地仍然住在原先的平房里,儿女要来看她就来,不来看,她也不责怪,这样反而相处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