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好个大书记,啥时代了,还拾个童养媳哩!”别看他老婆蔫乎乎的,说话也挺尖刻。
“你别管,这里没你的事!”
“我咋不管?抓狗儿子看狗母哩,她妈是啥人,她能好得了啰?”
“是啥人?是啥人也比你强!”
“当然啰,当然比我强啰……”他老婆恶毒地看他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他有两男一女。大儿子和女儿正赶上保送工农兵上大学的时代,高中一毕业就直接被他“推荐”上了大学。现在儿子在省城报社当记者,女儿在县医院当医生。二儿子是一九五七年生的,中学毕业以后,一来是庄子上高中生多了,又来了些下乡知识青年,再把支书的儿子“推荐”上大学,占个名额问心有愧,二来他也想身边留个儿子,等以后跟秀莲结婚,所以尽管二儿子说死说活,他也没把二儿子送进城去。
二儿子长得最像他:高鼻梁,细眼睛,虽没有他那股豪悍恣强的气势,可细皮白肉的,比他漂亮伶俐。领去上小学的那天,他为了纪念郝三,给二儿子报了个学名叫“魏三”。这名字也不能说不伦不类,要把女儿算上,数下来二儿子刚好行三,所以谁也没有去探究这名字的真正含意。等魏三小学毕业,有了点知识,自己才觉得这名字“太乡气”,报考中学的时候,小尕子偷偷地改成了“魏山”,意思庄重、深远,并且改而不露痕迹。到他当回乡知识青年那阵子,社会风气渐开,庄子上上过学的尕娃跟尕妹子也兴自己对象了,魏山就悄悄地跟大队林场的一个女知青谈上恋爱,为了这个对象,吴尚荣的机修厂他也不愿去了,就呆在庄子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下农业活。这个大队林场在庄子旁边,是专门应付学小靳庄开办的。他爹要让社员们腾出手来搞生产,就用机修厂赚来的钱在林场养着一二十个会跳会唱的下乡知识青年。魏山的对象是其中的佼佼者,人长得一般,可是个高中生,李铁梅的唱词能倒背如流。在台上一站,红灯一举,辫子一甩,牙一咬,给魏家桥大队挣来不少奖状和“毛选”。这一对尕娃尕妹子虽然没有表演过现在电影里常见的“狗撵狼”——用庄户人的话说,但书信往来,秋波暗送,是早已两心相许的。
打倒“四人帮”那年,魏山整二十,秀莲也十七岁了,有一天,魏山从他妈那里知道秀莲就是他爹给他找的媳妇,像似当头挨了一棒。秀莲虽然长得水灵,但只会看小人书,而且看小人书也没突破《小猫咪咪》、《老狼请客》这个水平。在家,魏山说上十句,她顶多能应上一句:“可不呗!”平时说的话,不出“羊该喂料了”、“东头渠上的苦苦菜真肥”、“这细盐面不如大颗子青盐咸”这一类。一个大风天,魏山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来,好不容易晕头转向跑到家,秀莲迎着他却笑道:“大风天骑车好,骑上不登!”“不登?不登!也不看是啥风!”魏山一肚子气,从此给她起了个浑名叫“不登”。“不登”倒是经常乐呵呵的,但魏山总瞧不上她,《九九艳阳天》只会唱一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往下,就由她自己乱哼了。不管在城里买的什么好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没有那种说不上来的风度;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手摆得跟划船一样,坐在沙发上——用汽车内胎绷的土沙发——也跟坐在田埂上似的,叉开两条大腿,哪有一点知识青年那种聘娉婷婷的姿态……魏山一气之下,跑到他大哥那里躲了起来。
二儿子一跑,他老婆也同时病倒。他女儿所在的县医院治不好,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一检查,是宫颈癌,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她这个病呢,不是一天两天得的。”一个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大夫把他拉到走廊上,告诉他。“按我们中医的说法,她是长期的阴虚脾湿,引起湿热下注,白带不止,再加上不讲卫生,结果……过去,她是不是表现得很懒,什么也不想动弹,说她懒,像有病的样子,可还很能吃,吃,还要吃好的?并且五心烦躁,爱发脾气?……是,是,”老大夫不是安慰他,却责怪他说,“唉,你们农村人啦,往往忽视这个,有病,不早看。”
原来,她的懒、馋、感情冷漠、“五心烦躁”,全是因为病!
他老婆已经骨瘦如柴,白生生的被子下面仿佛没有身子,光一个核桃大的脑袋放在枕头上面,喘喘地埋怨他:
“你……一辈子也没对我好过!”
“是呀,是呀……”他伛着腰坐在方凳上,像磕头似地把头磕着钢丝床的床沿,“你快好吧,你快好吧,好了你爱吃啥我给你做啥。”
病房里一片白,墙、窗帘、柜子、床、被子、凳子……成了一个冰霜的世界,既凄凉,又给人一种不祥之感,空气里也仿佛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这种气味活人是受不了的,他从来没有进过医院,来到这里,眼看着跟他同床共枕了半辈子的人一步一步地蹭着离开人世,眼看着生命从这个人的身上一丝丝地抽出去,他觉得天旋地转。不管咋说,老伴跟了他快三十年,在这半生里,他没有感到她的温暖,老伴儿又感到过他的温暖么?想到这点,他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怜悯和悲哀。
“你,你总想着一个人哩。”老伴儿虽然病入膏肓,目光却异常凌厉。“我知道,你心里,老念叨着韩玉梅哩!”
他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但又继续不停地在床沿上磕着脑袋,对着这个垂死的病人,他沉痛地忏悔道:
“是、是……我没对你好过。你好了,回家去,我对你好。”
“晚啦,我知道的……”老伴儿的目光又蓦地柔和下来。甚至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切和爱恋。“算啦,过去的就算啦。唉,这也是一辈子……现时,就是三三。你给三三办进城吧,过去,庄户人有地哩,走到哪儿,心里总念着地,念着庄子……现时,庄户人连一巴掌地都没有,你叫他咋爱农村哩,你叫年轻人咋有心侍弄地哩……你让三三进城去吧。”
“是,是……我给他办,我给他办……你好吧,好了咱们回去过日子。”
“秀莲呢,也别让她跟三三了,三三心里另有人哩。咱们俩……不就是个样子?他们俩真要成了,苦了我三三,也苦了那丫头。你……把秀莲就当个闺女吧。”
“是、是……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把三三办进城去……你好吧,好了咱老两口带着秀莲过日子……”
但是,他老婆终于没有好。他抱着赎罪的心情,请贺立德——还是离不了贺立德——把二儿子办进了城,如今在建筑公司当工人,他就带着秀莲过日子。他跟刘玉青说要给“丫头”买东西,这个“丫头”不是那在县医院当大夫的女儿,而是秀莲。
“啊,生离死别,哪一样我没经过呢?”
十三
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但天已透亮了。驴车又过了一座水泥预制板的小桥,就上了通往魏家桥的大道。东边的沙坡,被阴森的树林所遮掩,现在还没有绚丽的霞光,阴森的林木上方是一片迷蒙的、灰白色的薄雾。这条朝东的大道紧挨着灵渠,和渠堤平行。渠上植的柳树和灵渠一样古老,有人说它们是某人某年某月栽的,有人说不是,总之,它们和岸边的水车、和它们脚下的水渠都有一段不可追溯的历史。现在,它们弯着腰、驼着背,把长长的柔软的柳丝垂在行人的头上,仿佛以恬静淡泊的姿态在观察不断变迁的人世。
路上,还阒无人迹。厚厚的尘土上洒着晓露的湿润,只有一群群早起的喜鹊在上面尾巴一翘一翘地跳跃,在湿润的尘土上留下它们杂乱的爪迹。原来,大道上哩哩啦啦地摆着一串串牲口粪:有驴粪,也有马粪;有的摔裂成几瓣,黑褐色的外皮下露出新鲜的暗绿色的草渣,有的还很完整,蒙着一层油彩似的光泽。不在昨天夜里,就在今天凌晨,准是有牲口贩子从河东贩来了牲口。
渠和土路的两边,在渐渐开朗、渐渐高去的天底下,展开着一片绿油油的美丽得像清晨的梦一般的田野。这一带,他当然非常熟悉。原先,这里是一片沼泽,水中芜生着蒲草、水韭和芦苇,湿地上长满“爬地虎”和三棱草。开春,一对对灰白的水鹬就“呷呷”地飞来,在水面上翻上冲下。入夏,灼热的阳光把沼泽的水晒得跟鼻涕一样,到处浮着一层墨绿色的碱苔。蚊子、小咬和牛虻,成群结队从这里飞起,随风散向四面八方。而现在,这块本来放牲口的都不来的地方,已变成一档档往河边排列开去的条田了。
田是从“大跃进”直到“学大寨”那些年间开的,回答了老贺说的“咱们搞了二十多年的集体化就白搞了么?”是的,在集体的力量下,大自然毕竟改变了面貌。但是,前些年,田里长的是啥样的苗啊!田是庄户人开的,而庄户人却不爱自己辛辛苦苦开的田地。那时候,这里的队年年是“三靠队”,每天打了钟,书记队长们就捧着一碗麦子,挨家挨户地敲门打窗:“谁出工?谁出工现给粮食!”要不,就提着根柳木棍,指爹捣娘地把赖在屋里的社员骂个狗血喷头。
现在呢,田里齐刷刷的小麦正在灌浆,在欲亮未亮的晨光中更显得黝黑茁壮。往年,纵横交错的、宽大的田埂两边,这时节早长出了一丛丛肥大的猪耳菜、颀长的灰条、黄花的蒲公英和紫花的马兰草,斑驳陆离,五彩缤纷,比田里的麦苗还高。而眼下,庄户人千方百计地扩大自己承包田的面积,把田埂修得就像一条条细长的金属管道,埋在茂密的麦苗底下了。
他是行家,他从苗里行间、田边地头,处处看到了庄户人粗糙而细心的手爱抚过的痕迹。他不由得产生了妒意,这种田,是魏家桥大队也没有的。
他又想起他老婆,他老婆窝囊了一辈子,糊涂了一辈子,但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亡,其言亦善,临终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很有见地的话,是的,如果庄户人连一巴掌地都没有,你叫他咋爱农村?田地名义上是集体的,但庄户人却毫无支配它、使用它的权利。这样,庄户人干起活来就跟算盘珠儿一样,拨一下动一下;有的,甚至连地也不会种了,还要队长、老农掰着手教他。种田的跟土地没有感情,常常使他痛心疾首。
他三叔已经七十岁了,平时少言寡语,前些日子突然问他:
“我说,天贵哩,你说说古时候,拿锹把子的庄户人有没有合在一起干活的?”
“古时候?没有。”
“那为啥我们非合在一起干不行?”
“那是……社会发展就是这样。”他把过去学过的道理告诉他三叔,“个体劳动总要变成集体劳动。”
“嘿嘿!”他三叔笑他,“那是古时候有能人哩。那能人知道这么干不行,才不这么干哩,都拿锹把子、镰把子,家什攥在自家手里,合起来,就像鸭蹼蹼上树哩。你看人家分了的队,哪一个都比过去翻了一番。分,合道理哩,我看现时中央也出了能人。吴尚荣的机修厂为啥没人叫唤分,那是那些工人分开来干就不行,非得合在一个工厂里。我看啦,要叫咱庄户人合起来干,就你说的那话,等能用空气造大米的时候,咱魏家桥成了造米工厂还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