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的长相!”大卫带着温柔的微笑说。“那可是等于让语言创造奇迹。好吧,她是光明和黑暗的化身。她身材苗条像杨柳,也像杨柳般婀娜多姿。她的眼睛变化无穷,一会儿是圆的:太阳在两朵云彩间往外觑时,它们又微微半闭。她所到之处,天堂伴随而来;她离去之时,混乱接踵而至,山楂花味弥漫。她在孔第街二十九号出现在我身边。”
“这正是我们一直监视的那幢房子,”公爵转身对国王说。“感谢诗人的妙舌,我们才有了一幅臭名昭著的库珀多伯爵夫人的画像。”
“陛下大人,公爵大人,”大卫急切地说,“但愿我笨拙的言词没有损毁她的美貌。我仔细端详过贵妇人的眼睛。我敢以性命打赌,她是一个天使,不管那封信怎么样。”
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要拿你来做试验,”他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晚上,你穿起国王的衣服,坐他的马车,亲自去参加午夜弥撒。接受这个试验吗?”
大卫微微一笑。“我仔细看过她的眼睛,”他说。“从她的眼里我已经得到证明。你想怎么都行。”
十一点半,多马尔公爵带上自己的亲信,在王宫最西南角房间的一扇窗户点起一盏红灯。十二点差十分,大卫从头到脚穿戴成国王的样子,只是头耷在外套下面,倚在多马尔公爵身上,慢慢从王室走向等待出发的马车。公爵搀扶他上了车,关上门。马车朝大教堂飞驰而去。
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转角处一座房子里,泰德洛上尉带着二十个人在警戒,时刻准备好在谋杀者出现时给他们的突然而有力的一击。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策划者们好像略为修改了计划。王家马车驶到克利斯多夫大街,离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还隔一个街区,这时德罗尔斯上尉突然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他那帮国王杀手,朝马车队猛扑而来。车上的警卫被提前到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但仍然下车英勇奋战。激战声引来泰德洛上尉那队人马。他们在街上飞奔急步,赶来增援。可是,在他们赶到之前,怒不可遏的德罗尔斯上尉已经砸开国王马车的门,把枪管抵在车里面黑乎乎的身子上面,开了火。
这时,王家的增援人马已经赶到,大街上喊声鼎沸,钢枪嘎嚓嘎嚓,惊马四处奔跑。坐垫上躺着可怜的模拟国王兼诗人,被从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手枪射出的一颗子弹击毙。
主干道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谜。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然后坐在路边休息起来。
这些路通向何方他并不知道。每条路都好象各自通向一个充满机遇和危险的大世界。他坐在那儿,眼睛突然盯上一颗明亮的星,那颗他和伊冯娜为他们自己命名的星。这使他想起了伊冯娜,并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走太唐突。仅仅因为伊冯娜跟他之间发生了几句口角,他就该离开她、离开家么?爱情如此脆弱,甚至会在嫉妒——爱情的证明——面前败下阵来?早晨的到来总能治愈晚上有过的小小心痛。他还有的是时间回家,维尔诺瓦全村的人都还在甜蜜的酣睡之中,根本弄不清他的事儿呢。他的心属于伊冯娜;在自己的家乡他可以写他的诗,找到他的幸福。
大卫站起来,抖落身上的不安和诱使他出走的疯狂之情。等他沿老路回到维尔诺瓦的时候,出去飘荡的愿望已经一去不返。他经过羊圈,羊儿们听见他深夜的脚步声,急冲冲拥过来,焦躁地咩咩直叫,那熟悉的声音温暖了他的心。他轻手轻脚钻进自己的小房间,躺了下来,十分庆幸他在那天晚上挣脱了陌生的道路带来的苦痛。
他对女人的心真是了如指掌!第二天晚上伊冯娜来到路边的水井。那儿是年轻人经常聚会听神甫布道的地方。她的眼角在四下里搜寻大卫的影子。虽然紧抿的嘴唇看上去仍然怒气未消。他看到这副表情,勇敢地走上前去,从她嘴中得到宽恕,然后,在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又得到一个吻。
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大卫的父亲通情达理,又富裕宽绰,为他们举办了一个方圆三英里都叫得响的婚礼。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都逗人喜爱。街上贺喜的人排成了行,还在草地上跳起了舞。他们从德鲁克斯请来杂技和提线木偶演员来为客人助兴。
一年过去,大卫的父亲死了。羊群和茅舍传给了他。他已经有了全村最贤慧的妻子。伊冯娜的奶桶和水壶擦得铮亮——噢,没说的!太阳光下它们的亮光刺得你睁不开眼睛。还有她整理的院落,花床收拾得规规矩矩,花儿长得欢欣活泼,看见它们你的视力又得到恢复。你还得听听她的歌声,清脆悠扬,可以传至格鲁诺大伯铁匠铺旁的那颗重瓣板栗树。
可是有一天,大卫从关了很久的抽屉里抽出纸来,又开始咬起铅笔头来了。春天重新到来,感动了他的心。他肯定算得上诗人,因为现在伊冯娜几乎已经被忘记。绝妙、清新的大地之美以其特有的魅力和风雅迷住了他。树林和草地散发芳香,让他激动不已。以前他每天赶着羊群出去,到了晚上又把它们安全带回。而现在,他躺在灌木丛下,在纸片上拼词填句。他钻在诗行之中,羊儿四散流落,狼群乘虚而入,大胆从林中出来,偷走他的羊羔。
大卫的诗篇越来越多,羊儿则越来越少。伊冯娜渐渐消瘦,脾气变得急躁,话语变得刻薄。她的锅锅壶壶也变得暗淡,可是眼睛却犀利刺目。她对诗人抱怨道,他的疏忽使羊儿数量减少,也给家庭带来悲哀。大卫雇了个男孩来守羊群,自己锁在茅舍顶上的小房间,写更多的诗。小男孩天生就是做诗人的料,但又不能通过写作来发泄情感,多半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狼群不失时机,发现诗歌和睡眠原来同出一辙,所以羊群不断变小。伊冯娜的脾气也以同等的速度变坏。有时她站在院子中间,对着大卫高高的窗户破口大骂,叫骂声可以传至格鲁诺大伯铁匠铺旁的那颗重瓣板栗树。
帕皮诺老先生,心地善良、明察秋毫、好管闲事的公证人,看出了这一切,因为凡是他的鼻子所指之处,没有任何东西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找到大卫,鼓了一大包子气地说:
“米尼奥朋友,是我在你父亲的结婚证书上盖的章。如果不得不为他儿子破产的文件作公证,我会感到非常痛苦。而你正在走向破产。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说几句。你仔细听着。看得出来,你已经醉心于写诗。我在德鲁克斯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住的房子堆满了书籍。他学识渊博,每年都要去巴黎,自己也写了很多书。他能告诉你酒窖最早是什么时候造的,人怎样为星星定名,为什么鸻鸟长着细嘴壳。诗的意义和形式之于他,就如羊儿的咩鸣之于你,一样的明白无误。我写封信你带去找他,把你的诗也带去给他读读。然后你会知道是该继续写诗,还是该把注意力转向你的妻子和正事。”
“请写信吧,”大卫说。“很遗憾你没早点儿说起这事。”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大卫已经踏上到德鲁克斯的路,腋下挟着那卷宝贵的诗篇。中午,他来到布里尔先生门前,拭去脚上的尘埃。智者拆开帕皮诺先生的信,如太阳吸收水分一般,通过荧荧闪亮的眼镜吸透了信的内容。他领大卫进了书房,在书海中腾出一个小岛让他坐下。
布里尔先生做事一丝不苟。面对一指厚参差不齐卷成一团的诗稿,他甚至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把诗卷摊在膝上,开始读起来。他不疏漏一字一词,一头扎进诗稿中,如同一只蛀虫钻进桃壳内,努力寻找果仁。
大卫坐在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在如此浩瀚的书海裹卷下惊颤。书海的波涛在他耳边咆哮。在这个海里航行,他既无航海图又无指南针。他心想,世界上有一半的人肯定都在写书。
布里尔先生一直钻完诗的最后一页,然后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
“我的老朋友帕皮诺身体好吗?”他问。
“非常健康,”大卫说。
“你有多少只羊,米尼奥先生?”
“三百零九只,昨天才数过。羊群的运气不好。原来有八百五十只,可一直减少到现在这个数。”
“你已经成家立业,过得也很舒服。羊儿给你带来许多东西。你赶着羊群去田野,呼吸新鲜的空气,吃甜美的面包。你的职责仅仅是提高警惕,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听林子里画眉的鸣啭。我说得对吗?”
“说得对,”大卫说。
“读完了你的诗,”布里尔先生继续说,眼睛扫视着书海,似乎在地平线上寻找船帆,“请看窗外远处,米尼奥先生。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一只乌鸦,”大卫说,直愣愣地。
“正是这只鸟,”布里尔先生说,“在我想逃避职责的时候它能帮助我。你熟悉这只鸟,米尼奥先生。他就是空气这个哲学家。他因为顺从天命而感到幸福。没有谁像他那么喜气洋洋,心满意足,眼睛充满奇思异想,脚步轻盈飘渺。他想要什么,大地都为他生产。他的羽毛没有黄鹂鸟那么漂亮,但他从不为这个伤心。你也听到过自然赐予他的音符,米尼奥先生,对吗?难道你以为夜莺比他更幸福?”
大卫站起身来。乌鸦在树上发出刺耳的哇哇声。
“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慢腾腾地说。“在所有这些哇哇声中难道就选不出一个夜莺的音符?”
“如果有,我绝不可能漏掉,”布里尔先生说,叹了一口气。“我每个字都读过。别写你的诗啦,小伙子;你就安心过牧羊人富有诗意的生活就够啦。”
“谢谢你,”大卫再次说道。“我这就回去照料羊群。”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饭,”书人说,“又能忘掉失败的痛苦,我可以给你细细说来。”
“算了,”诗人说,“我得回到田野去,对着我的羊群哇哇叫。”
回维尔诺瓦的路上,他艰难跋涉,腋下挟着他的诗。回到村子,他拐进一家叫齐格勒开的商店。他是个犹太人,亚美尼亚来的,凡是弄得到手的东西他都卖。
“朋友,”大卫说,“森林里的狼群跑到山上来骚扰我的羊子。我得买支枪来保护它们。你有什么枪卖?”
“今天我生意不好,米尼奥朋友,”齐格勒说,双手一摊,“只好便宜卖给你一支,价格只是价值的十分之一。上个星期我刚从国王的经纪人那儿买来一大车东西。他又是在一次王室物品拍卖中搞到的。拍卖的是一个大贵族的庄园和财产——我不知道他的头衔——他犯了弑君罪,被流放了。拍卖物中有几把手枪精品。瞧这支,哇,简直配得上王子用!卖给你只收四十法郎,米尼奥朋友,就算我少赚十块吧。这儿还有支火绳枪,也许——”
“这支手枪就行了,”大卫说,同时把四十法郎甩在柜台上。“装子弹没有?”
“我这就装,”齐格勒说。“再加十法郎,就可以附带一包火药和子弹。”
大卫把枪插在外衣下面,回到茅舍。伊冯娜不在家。最近以来,她喜欢到邻居家串门。但厨房里灶炉仍生着火。大卫打开灶门,把诗稿塞进去,丢在煤上。它们熊熊燃烧时,还在烟道里发出唱歌的刺耳的声音。
“乌鸦的歌!”诗人说。
他回到阁楼上的小房间,关好门。村子里非常宁静,有十来个人听到了那支大号手枪发出的巨响。他们一齐拥到楼上。正是这儿冒起的烟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男人们把诗人的尸体平放在床上,笨手笨脚地把尸体收拾干净,以掩上可怜的黑乌鸦被撕裂的羽毛。女人们叽叽喳喳,道不尽无限的怜悯之情。有几个还跑去通报了伊冯娜。
帕皮诺先生好事的鼻子也知道出了事。他是最先来到现场中的一个。他拈起手枪,仔细审视嵌银手把,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对枪饰的鉴赏和对死者的哀悼。
“枪柄上刻的是,”他轻声对神甫解释道,“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纹章和饰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