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帮”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这场人类浩劫结束了。但是,中国和中国人民,要想从旷日持久的灾难中重新站立起来,还需要克服很多困难;要想从思想的禁锢和经济的困难中走出,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达目标;要摆脱羁绊走上真理之路,更要经过许许多多艰难的探索。
“四人帮”被粉碎了,但是,父亲个人的政治命运,一时之间还无转机。粉碎“四人帮”后,中央还在重申“批邓”,仍不肯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并且提出了“两个凡是”,也就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虽然“四人帮”已被粉碎,“文革”也已结束,但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左”的影响绝不会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毛泽东毕竟是一代伟人,毕竟是建国以来新时代的代表,毕竟是已经被神化了的个人崇拜的偶像,是否忠于毛泽东,在那个时候,仍然是一部分人衡量事物的唯一标准。这种思想方式,并不是哪一个人个人决定的,而是在长时期的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在这样一种思想气氛下,要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要让邓小平复出,仍然需要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必然的历史过程,也是一个不能逾越的历史过程。
在这个时候,我们全家还住在宽街。在继续“批邓”的政治大前提下,父亲仍处于被软禁的状态。到了10月,因为天气转冷,我们把院子里的地震棚拆了。余震虽然一直没有发生,但大地震给人们心中留下的恐惧不会轻易消失。人们住进了屋里,但还在采用各种办法预防再震。像许多北京老百姓一样,我们也在屋里的床上面搭了木板顶棚,算是有备无患吧。粉碎“四人帮”的热烈情绪仍然在人们心中燃烧着,但是,继续“批邓”的声音却让人们感到不协调和不耐烦。在社会上,关注邓小平的命运,希望邓小平再次复出,已变成人们街头巷议的热点话题。但是,在继续坚持“两个凡是”和“批邓”的大前提下,邓小平的再次复出,仍将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12月4日,父亲患前列腺炎,严重尿潴留。三零一医院派医生到我们的住地进行诊视,并做了临时性的导尿处理。医生走时,给我们留下一些药品,还嘱咐要给父亲打针。我是学医的,会打针。邓楠为了尽孝心,也要学打针,可是,总不能在父亲身上学呀。邓林就说:“我不怕痛,在我身上练习吧。”我们给父亲打针换药,只能进行一些临时性的护理。看着父亲的病一日重于一日,大家十分着急。12月9日,父亲的病情加重。在我们的要求下,10日晚上十一时后,父亲被送进三零一医院住院治疗。
为了邓小平住院,三零一医院进行了精心准备。当时南楼五层一整层准备作为外科病房,刚刚装配完毕还未启用。因邓小平尚处于政治隔离状态,住院也不能和外界接触,所以正好让邓住进南楼五层。邓住进去之后,走廊的一边有人看守,另一边则将楼梯的门锁上,以防消息“走漏”。那时候,南楼还是新的,而且整个一层楼都归我们住,真是太“奢侈”了。一开始,是妈妈、邓楠带着小眠眠跟随着去陪住,后来看到医院的领导、医生和护士对我们都挺热情,索性我们也都跟着住了进去。反正是整一层楼,有那么多空着的房间,就是我们全家人都搬进去也够住的。医院对我们好,我们也就“放肆”了起来,不但连家带口地住在里面,还带上电炉子生火做饭,好像要把整个家都搬进去在那儿过日子似的。12月的12、13日,医院两次请中国泌尿科专家吴阶平为父亲进行会诊,并决定进行手术治疗。
这时,粉碎“四人帮”已经两个多月了,社会上要求邓小平复出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许多老同志都在四处活动,争取让邓小平早日出来。叶剑英等人也在努力做工作,以实现邓小平的再次复出。邓小平再次复出,已是众望所归,势不可挡,剩下的只是时机和方式问题。12月14日,中央作出决定,恢复邓小平看文件。第一批文件是送到医院的,内容是中央下发的《王、张、江、姚罪行材料之一》。在病房里,父亲看完这些材料后,把文件一放,郑重地讲:“这就够了。不需要之二、之三了。可以定罪了。”其实,不只父亲一人这样认为,“四人帮”实在是罪大恶极,单凭《材料之一》中揭发出来的问题,就足以将其定罪。全国人民都盼望着早日将这些历史的罪人送上人民的审判台。
12月16日,华国锋、汪东兴批示,同意医院给邓小平进行手术治疗。12月24日,父亲在三零一医院施行前列腺部分摘除手术。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手术后父亲康复得也很快。
邓小平住医院,虽说要保密,但是,这个“密”是保不住的。南楼五层那通明的灯火,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测:到底是谁,这样神秘地住在那里?不久,风声渐渐地传了出去。邓小平住院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平时,南楼五层有人看守,而且走廊的大门是关着锁着的。很多人想来看望邓小平,却进不去。后来,有的人摸清了规律,每当医护人员出去吃饭时,走廊的门就会开锁,趁着这个机会,就可以进去。第一个来“闯”关的,是余秋里。记得那天,老将军余秋里,甩着在战争中仅剩的一只胳膊,大声地喊着:“谁说不让看,我就是来看的!”说着便跨着大步径直地走进门来。在病房里,父亲见到余秋里十分高兴。我们大家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聊天,大讲抓“四人帮”那令人兴奋的故事。因为原来就挺熟的,我们也没顾忌,口无遮拦地说:“余叔叔,人家都说,开会传达粉碎‘四人帮’时,所有的人都热烈鼓掌,只有一个人没鼓掌,那就是你。是吗?”余叔叔哈哈大笑着说:“他们这些人,尽拿我开心!我一只胳膊,鼓不成掌啊。不过我有办法,我用一只手敲桌子!”说得我们大家也跟着欢声大笑。余叔叔走的时候对父亲说:“小平同志,我们都盼着你出来啊!”余秋里来后,消息封锁不成了,隔离也就自动地解除了。此后,徐向前和聂荣臻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帅,分别亲自到医院看望他们的老战友邓小平,表达了希望邓小平早日出来工作的强烈愿望。
病治好了,本该早日出院,但是,我们宽街那个房子在地震中损坏得太厉害,已不能继续住下去了,父亲就在医院多住了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许多住在医院的军队干部都来看望邓小平。消息传开后,更多的人从外面来医院,专门看望邓小平。三零一医院的南楼五层,简直成了一个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会客之地。
1977年的新年,我们全家是在三零一医院过的。2月3日,在住院五十五天后,父亲康复出院。
出院后,在叶帅亲自安排下,父亲住进京郊西山军委一个住处的二十五号楼。这个楼,原来是王洪文住过的。我们进去一看,感觉很不一样。房子不错且不用说,里面竟有一个专门看电影的大厅,到底是“文革”新贵,还真是挺会享受的。我们住的这个二十五号楼,是在山的最上面,从车道转下去,就是叶帅住的十五号楼。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吃饭,叶帅的小儿子头头来了。他悄悄地告诉我们,他是奉命来接我们家的“老爷子”,去见他们家的“老爷子”。父亲听后立即起身。
头头的车子停在大门外面,父亲上车,是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我和头头坐在前面。头头开着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父亲接到了叶帅住的十五号楼。父亲下车,快步走进大门。刚一进门,远远地就看见叶帅由人搀扶着,从里屋走出来。叶帅是专程出来迎接邓小平的。父亲高声喊道:“老兄!”赶紧趋步向前。父亲和叶帅两人走到一起,热烈而紧紧地握着手,长时间不放。然后,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里屋。门紧紧地关着,他们谈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4月10日,父亲提笔给中央写了一封信。信中,父亲明确地批评了“两个凡是”的观点。信中说,我们必须世世代代地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把党和社会主义的事业,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事业,胜利地推向前进。在这封信中,父亲鲜明地提出要准确地和完整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的问题。5月3日,中央转发了邓小平的信,肯定了他的意见是正确的。5月24日,邓小平在同两位中央同志谈话时,明确指出“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他说:“把毛泽东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讲的移到另外的问题上,在这个地点讲的移到另外的地点,在这个时间讲的移到另外的时间,在这个条件下讲的移到另外的条件下,这样做,不行嘛。”他指出:“这是个重要的理论问题,是个是否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说过‘凡是’,列宁、斯大林没有说过‘凡是’,毛泽东同志自己也没有说过‘凡是’。”他强调:“毛泽东思想是个思想体系。”“我们要高举旗帜,就是要学习和运用这个思想体系。”在那段时间里,中央有些人曾要求他写一个检讨,并承认“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父亲坚决回绝,表示不再写检讨。对于“天安门事件”,他说:“我不出来没关系,但天安门事件是革命行动!”
在叶剑英、陈云、李先念、王震等老同志的推动下,在全国人民的强烈呼吁下,在粉碎“四人帮”九个月之后,1977年7月,邓小平终于再次复出。
这个复出,是民望所归的复出,是对中国的前途命运至关重要的复出,是一个光辉的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