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到1971年这两年中,政治舞台上跌宕起伏,突发事件目不暇接,真个是热闹非凡。但在江西南昌城外望城岗步校的邓小平和他的家人,却照旧平常而又“安静”地过着他们的被监管生活。
南昌,是中国有名的大火炉,这里的夏天,真热呀!
太阳毒毒地照在天上,温度计上的指示,不时地蹿升到四十摄氏度。太阳地里热,树荫底下也热。外面热,无风时屋子里更热,热得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在南方呆惯了的人可能好多了,但久居北方的人,乍一到此,实在太不习惯了。可是,再不习惯,日子也还得过呀。在家还好,没人看见,就背心裤衩吧,少穿点。但每日去工厂,总还得长裤长衣吧,本来就热,一劳动一做工就更热。父亲做钳工,每锉一下就要出一身汗,几下之后衣衫就为汗水浸透。母亲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劝他锉一会儿坐下来休息一下。父亲说:“不是不坐。一坐下来,我就站不起来了。”毕竟是六十六岁的人了呀。
每次从工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凉水痛痛快快地擦个澡。所谓凉水,也不是真的凉,跟手的温度所差无几。晚上睡觉,草席热,换篾席。篾席还热,就把席子上擦上水,再在地上洒上水,感觉上就会凉快点儿。半夜热醒了,就再擦个澡,再洒点水。最讨厌的是天一热,小山丘又高,自来水就上不了楼。父亲在家中算是壮劳力,从楼下往楼上提水的重活儿自然由他来干。有的时候,自来水连小山丘都上不来了。楼里没水,就得到院子外面去担水,父母亲是不能随便外出的,担水的“重任”只好由战士小贺承担了。
小贺个子不高,却挺能干活。他满头大汗,一根扁担挑着两个铁皮桶,不但把水担进屋,还帮着担上楼,倒在澡盆里存起来。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奶奶请他吃碗醪糟,他不吃。请他喝口水,他也不喝。他总是用手把脸上的汗一擦,憨厚地笑着,一边摇头一边拎起空桶就走。小贺是个老老实实厚厚道道的孩子,在两年的时间里,忙里闲里,帮了不少的忙。
生活就是这样,有乐就有苦,有苦也就必有乐。只要你能努力适应生活,生活就会给你以回报。
在院子里,春天种下的各种瓜菜,早已长高长大。由于人勤肥足,苗长得壮,结瓜结果便又早又好。茄子吊在枝上,一个个又胖又大紫得发亮。西红柿半掩在油绿的叶子下,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红得透明,红得让人心醉。辣椒朝天,叶子尖尖,果实也尖尖。蚕豆绿油油的,摘下一颗,剥开软皮,露出豆瓣,一粒一粒水水灵灵肥肥嫩嫩。豌豆荚子鼓囊囊的,捏一下,掰开来,碧绿的圆豆像珠子一样滚落出来。那些豇豆长得最快,一条一条长卷弯曲,没摘几根就盈把满握。小葱、蒜苗,掐了又长,长了又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后院几根竹竿搭成架子,架上爬满了藤藤蔓蔓,一个个丝瓜苦瓜在头顶上吊着,一天天长长长大,长大长长。丝瓜的皮绷得亮亮的,绿色纹线曲曲弯弯清楚可见。苦瓜疙疙瘩瘩,长不平整,却越长越白。
在这个院子里,楼房灰灰的,土地红红的,梧桐树绿绿的,房前房后都是菜。菜呀果呀,春天长得旺,夏天也不蔫,全凭的是三位老人经营得好。这下子可好了,家里不但不用买菜,可以节约一大笔开支,还使得院子里一派生机盎然,看了就让人喜上眉梢,心情舒畅。
盛暑的时候,大姐邓林告假成功,回了一次江西的家。
邓林从小身体不好,是父母亲最担心的。这次团聚,父母亲自然要详细地询问她在宣化工作和生活的情况。邓林告诉父母,她和学校的同学们是在一个部队里“接受再教育”,虽然毕业领工资了,但却不算正式分配。别的大学的学生都分配了,唯独艺术院校“特殊”。什么美术学院呀,音乐学院呀,都还得进行“再教育”。谁让江青“同志”这么“关心”文艺界呢。邓林和同学们在一个造纸厂干了半年的活儿,以后就是纯粹地“修理地球”了。种水稻,拔豆子,什么活儿都干过。干活儿不怕,再苦再累也能坚持下来。最难过的是由军队管着,政治气氛太浓,精神上时刻处于高压之中。有一次邓林的手表忘在干活的农田里了,她借了个自行车一个人骑了四十多里路去取表。也是太凑巧了,恰恰在这个时间里,发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就是发现一张林彪的像被人扎破了一个洞。学生连里首要的怀疑对象就是邓林,结果平白无故地把她“审查”了好一阵子。还有一次是北京的中央美院来“外调”,说有人揭发邓林给人画了一张中南海的地图。画中南海的地图,就是泄露重要机密,可是重大“罪行”呀。为此,邓林也反反复复地给“审”了个半天。不过,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审”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为了这些说来就来的政治“审查”,邓林心情郁闷,精神上也总是承受着压力,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她羡慕在农村的弟弟妹妹。在农村,生活虽然苦,但精神是自由的。她羡慕弟妹们,更想念弟妹们,就把一个月四十六元的工资,除生活所用外,全都买些棉鞋、罐头什么的,给弟妹们寄去。她想回家到江西探亲,请了很久的假,连里却一直不准。
现在可好了,回家了,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审查”了,又能自由自在地和父母亲人在一起,想起来就像在做梦一样。学生连给的假期短,在家里呆不了多少时间,邓林想多尽点女儿的孝心,尽量地帮三位老人多出点力,多干点活儿。转眼间走的时候到了,心里头真不愿意呀。一直拖呀拖呀,拖到最后一天,不能不走了,邓林只好拿起背包,与三位老人洒泪而别。
女儿走了,又只剩下了三位老人。好在这个酷热的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到了9月,秋风虽还未来,暑气已不再盛。
不经意之间,房前四棵桂花树,一下子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花儿开得真多,绿叶之间,枝梢之上,全为一片金色覆盖。桂花美,桂花更香。这香,香得醉人,香得悠远。这香,轻轻飘去,数里之外皆可闻之。奶奶和妈妈在树下铺上塑料布,抖动树枝,桂花朵朵纷纷而落。她们把花收好,再用白糖腌在瓶子里,做成桂花香料,等孩子们回来时,好给他们做最好吃的桂花糖馅儿包子。
前面所提九届二中全会上发生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政治风波,父亲并不知道。1970年9月份,从新闻中听见召开了全会,他便于9月13日给汪东兴写信,对全会的召开做个表态,并请汪东兴报告毛泽东和党中央。汪东兴将此信呈报毛泽东阅。毛泽东看了,还批给林彪、周恩来和康生阅。
来江西快一年了,父亲一直用这种方式保持和中央的联系。虽然他并不能确定毛泽东本人是否能够看到这些信,也不能确定这些信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仍旧坚持不辍。
在写上封信的同日,他还给汪东兴写了另一封信。
第一封信是谈政治的,第二封信,是谈他在江西的情况,以及他的家人的事情。在父亲心中,家庭仅次于政治,十分重要。
他在信中写道:“我和卓琳的情形,同过去告诉你的完全一样,每天上午到工厂劳动,下午晚上,读书、学习、看报、听广播,还做些家务劳动。除住宅和去工厂外,未出院门一步。每天上工厂,有干部黄同志跟同。我们的生活日用,由黄同志和一战士帮助,所以没有什么困难。劳动成了我们最大的一种需要,虽在盛暑,我们也坚持到工厂。在自己院内,还种了点菜蔬。我们对外没有别的来往,只同几个小孩通信。在医院的大儿子邓朴方,据说治疗方面有一点进步,过去非用人工挤掏,不能大小便,现在能自己小便、勉强能大便了。这使我们很高兴。他的生活由中央办公厅直接照顾(据说每月三十元,伙食二十五元外有五元零用,很好了)。大女儿邓林仍在河北宣化,他们学校还在搞运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配。如果分配工作的时候,我们夫妇仍然希望你能给以帮助(上次信提及此事)。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农村劳动,一在山西忻县,一在陕北富县,一在汉中宁强县。”
父亲在信中,叙述了他自己的生活,讲了他的孩子们。父亲的个性,一向只重大事,而现在,却不厌其烦地写家庭生活琐事。他是以此一边向中央通报情况,一边留了一份心思:保持沟通,如果家中一旦有事发生,好找中央帮助解决。
父亲要用写信的方式保持和中央的联系,但又保持了节制和分寸。一般来讲,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半年才会考虑写一封信。但在上述信发出仅一个月后,10月17日,他又给汪东兴写了一封信。
那是因为,他们刚刚接到通知,说组织上认为邓朴方病情有所好转,决定出院,由一护理人员送来南昌同他们一块儿生活。
这个消息,对于三位老人来说,实在太突然了。儿子的病情究竟好转到什么程度,是否还需要继续治疗,送到这里他们有无能力照顾,等等等等,都使他们惶惑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写信给汪东兴,向中央求助。
父亲写道:“从邓林那里得知,邓朴方治疗确有进步,已可以自己小便,虽还很困难,但勉强可以自己大便。但是据我们揣想,他下半身还是完全瘫痪的,一切行动还要人搬动,不会好得这样快。如果邓朴方还是瘫痪的,行动必须有人帮助,来到我们这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是三个老人,我的继母七十几岁了,我六十七岁了。卓琳虽只五十五岁,病很多,身体还不如我们,高血压较严重(最近低压又由一百上升到一百一十六,高压一百八十几),心脏病也在发展。我们是没有能力照顾他(朴方)的。更严重的是,我们深切地期望,邓朴方能够治好。现在病情既有好转,如可继续治疗下去,必能渐见大效。所以,我们恳切地希望他能在现在的医院里继续治疗下去。在我们现在的条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要求你的帮助,要求党的帮助。”
从信中完全可以看出一个父亲焦虑的心情。如果儿子真来江西,不但他们三位老人无力照看,儿子唯一获得治疗的权利也将丧失。不是处于这样万般无奈的境地,父亲是不会张口向人求助的。
信送走后,三位老人别无他法,只有每日焦急地等待回音。总算是苍天不负人,不久,上面通知,送邓朴方来江西的决定暂时作罢。父母亲三人,至此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秋天又来临了。秋天,是我们心中最美好的季节。秋收完了以后,农闲时节到来,插队的学生们像候鸟一样张开翅膀,纷纷返回家园。我和弟弟飞飞也分别回到了江西的家里。
1971年的新年到来了,那是一家人欢乐团聚的时刻。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全都置之脑后。
新年过后不到一个月,又过春节。这时,二姐邓楠也从陕西汉中请假回家。步校的小楼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人家都说,三个姑娘一台戏。我们家两个姑娘嗓门都大,又说又笑,足顶人家三个。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错。我们这些女儿们,像这样一高兴就得意放肆、吵吵嚷嚷,实乃母亲从小教训不严和迁就纵容之过。父亲呢,有名的耳背。对于这般吵闹,他是听见了高兴,听不见也高兴。
从1967年被赶出中南海之后,这是第一次这么多人在一起团聚——除邓林和朴方两人外,全家人都沉浸在团圆和年节的喜庆之中。
邓楠在汉中和一个她的同班同学结了婚。她先被分到一个大深山中的生产队里劳动。那个地方出了门就是大山,田地也少。老百姓真穷啊,连每年发的布票都卖了,换点儿钱,用来买盐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不过,越是穷的地方,老百姓对邓楠也就越好。那里的老乡,一年才养得起一头猪,一年也就杀这一头猪。杀一头猪,半头上交国家,半头留给自己,一家人要吃整整一年。要想吃顿肉,可不是个容易的事。但是,山里头的人,就是实诚,不管哪家吃肉,都会叫上邓楠。平时干活,也都特别照顾。老乡在田里收稻子,就让邓楠到场上看秤,干最轻的活儿。他们才不管什么“走资派”、什么“可教子女”。在那里,邓楠体验了最朴实的人间真情。相比起在北京那种“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这里的生活过得可真是轻松。只是有一次到大山里去砍柴,山高路滑又背着几十斤重的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差一点点就跌下万丈深渊、一命呜呼。
汉中大深山里乡亲们的心地淳厚让人感动,而老百姓生活的艰难,又着实地让人心里不能平静。新中国建立至今已二十多年了,老百姓还是这样吃不饱穿不暖。共产党人流血牺牲打下江山,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春节来临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桌旁,有说有笑地吃年夜饭。看到儿女们一切都还平安,老人们甚觉安慰。父亲一高兴,多加了一杯酒,在灯光的照射下,脸上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