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钢的沈越书记失声叫了一声“不好”,马上就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邓小平也往出事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被身边的两位警卫一把拉住。警卫说,首长,危险!
这个情况来得很突然,仿佛是现场验证了邓小平刚才说的那番指示。
一分钟过后,警报就解除了,好在事故不大。一会儿便见两副担架被人气喘吁吁地抬了过来,直往厂部医院方向走。邓小平快走几步,到一副担架前停了下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半边脸熏得乌黑的年轻汉子。那汉子抬起脸来,王秘书一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原来这位伤者正是“英雄炉”的牛炉长。
担架上的牛炉长显得很不好意思,黑着脸对邓小平与王秘书说,我们只想放个卫星,谁知道……邓小平赶紧挥手,说不要多说话,赶快去医院。
穆大江和任燕通过王秘书的介绍才知道,这位伤者就是反对拆除“英雄炉”的牛炉长,他昨天晚上激动地向邓小平叙述了一大堆肺腑之言。
一小时后,一位满头大汗的高炉抢修指挥跑进鞍钢总厂会议室,向端坐在那里的中央首长一行、冶金部的领导、辽宁省委的领导、鞍钢党委的领导报告方才出现的事故情况。他喘着气说,真是对不起,让首长们受惊了!今天事故的直接原因是高炉底部老化漏气。设备已经维修过多次,但是没想到今天又出了事故。还好不算太严重,只有牛炉长和另外一名工人烫伤,烫伤面积不大。我们对事故的发生估计不足,我们负有领导责任。
邓小平说,牛炉长受伤了,这样的劳动模范一定要尽全力精心医治。
现场指挥说,医院已经初步处理了,问题不大,两位伤者的精神状态都很好。
邓小平说,要做好事故的善后工作,认真吸取教训,不能再伤到我们的工人了。
抢修指挥说,已经决定这座高炉立即停止生产,彻底维修。
邓小平说,我看就不要再维修了。一遍又一遍维修三十年代的老炉子,不是办法。靠国家现在的力量,一时还造不出先进的炉子,怎么办呢?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引进。生产设备不能靠改良。靠这里打个补丁,那里打个补丁,终归不顶事。一定要引进世界上最先进的生产设备,鞍钢要彻底改造。我带来了一个资料影片,你们都已经看过一遍了,我建议你们再看一遍。少数工人有情绪,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没有把道理讲清楚。日本是战败国,国土面积小,又没有矿产资源,别说富铁矿了,就连石灰石,都要从你们辽宁的大连进口。二十年前,我们与日本的钢铁年产量差不多。可是,仅仅十几年,日本就新建了八个千万吨级的钢铁厂,四年前产量就冲破了一亿吨。我们呢?我们去年才达到两千万吨,而且优质钢很少。
任燕伏在会议桌旁拼命记录,争取一句话都不落下,同时心里想,邓副主席怎么记得住那么多数字?整个中国的一本账,好像全在他心里仔仔细细地摆着。
邓小平看看大家,继续说,我们每年进口钢铁五百万吨,要花外汇二十亿美元。先念同志告诉我,明后年是用钢高峰,要进口钢九百万吨,那就要花外汇近四十亿美元。我们的外汇储备很少啊,可是钢铁进口每年都要占去一大部分。我们能够出口挣外汇的商品也很少,大庆石油工人辛辛苦苦打出石油来出口,能挣多少外汇?农民省下鸡蛋不吃,渔民打上深海黄鱼不吃,能挣多少外汇?都拿来换钢铁了,我们心疼啊!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鞍钢党委第一书记沈越这时候觉得自己泪光盈盈了,点着头小声说,我们鞍钢的责任重啊。
邓小平说,一个民族,要站起来,靠腰杆硬。想腰杆硬,就得靠钢铁。要下决心,大规模引进世界先进的技术设备。引进以后,一定要按照国际先进的管理方法、先进的经营方法、先进的定额来管理,也就是按照经济规律管理经济。这是一个彻底的改造过程。一句话,就是要革命,不要改良,不要修修补补!
沈越兴奋了,说,对,要革命,不要改良!
邓小平说,不过呢,还有一个附带的问题。你们矿山现在有六万人吧?如果照美国的技术,只需要一万人。多出五万来,怎么办?同样,鞍钢引进技术后,只需要十万人,多出七八万人,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出,倒叫沈越呆住了,在座的冶金部的同志和辽宁省委的同志一时都没人敢接话。
穆大江皱起眉,心里想,这也是个现实问题啊。现在就业那么困难,多出来的人员要是处理不好,不仅是厂里的一个大包袱,还会影响社会稳定。
会议室里静默了一阵子。
邓小平说,这些问题都得考虑到,要妥善解决。首先,相当一部分需要转移到别的行业。加工业需要大力发展。我们的服务业几乎没有起步,空间大得很。鞍钢的修理行业也可以为其他冶金基地服务,为全国服务。
沈越听到这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马上说,对,对,我们要把这个问题研究好。
邓小平扭脸看看他,说,其实,这也不是你们一个企业、一个省的问题。我有个设想,要扩大地方的自主权,特别是企业的自主权。你们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要开动机器,不要当懒汉,不要头脑僵化。以后既要考虑给企业的干部更多的自主经营权,也要对他们进行考核,要讲责任制,促使大家多想问题。
沈越说,我们一定会努力工作,迎头赶上。
邓小平说,那就好啊。还有,我们的管理实际上很薄弱。在管理上,一定要强调多劳多得。干得好的,有创新的,做出了重大贡献的,要给予奖励,要重奖!鞍钢的工人工资现在是五十八元,比大庆的四十四元那是高多了,但还是太低!工人起码应该是四级工,要有大量的七级工、八级工!我在大庆反复讲这个问题,今天也要跟你们讲。
与会者听到这里,顿时都交头接耳起来。
沈越书记对坐在身边的一位副书记说,这下工人们可要高兴坏了。
邓小平听见沈越的这句话,马上说,工人们高兴,工业才有希望。辽宁是重工业地区,国家发展重工业,要倚重辽宁,倚重鞍钢。全国人民的眼睛都看着你们呢,你们要敢于扔下包袱,快速前进,轻装前进。
在邓小平一行离开鞍钢的第三天,绑在牛炉长头上和腿上的绷带就卸掉了。
牛炉长的伤不重,但心情却很不轻松。他对来探病的一群工友说,这两天我躺在这儿左思右想,可能咱们是该和老伙计说再见了。他的同伴说,我还是挺舍不得咱的“英雄炉”的。
牛炉长这时候又瞪起牛眼说,谁舍得啊?不要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不过,老伙计年纪大了,也是该退休享清福了,就像过个几年我也要退休了,那时候就指着你们几个了。
这话一说,工友们都笑说,炉长你比我们能大几岁啊。你退休,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啦。
这时候,年纪最小的一位工友说,那天晚上邓大人让我们看电影里的新炉子,那种东西我见都没有见过。咱不会用,咋办哪?还有啊,听说新设备根本就不用着这么多人,咱厂有七成的人得卷铺盖走人呢!
听这位小老弟这么一说,工友们一个个都皱起眉头来。这倒是个现实问题,要是干不了那些设备,咱还能干什么呢?这时候牛炉长的眼珠子又鼓了起来,他一拍床档说,你们一个个皱啥眉头,咱们是新中国的工人,怕什么?不会就学嘛,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平时不是也挺机灵的吗,怎么就一定学不会呢?咱们可不能光想着自个儿,你看那电影上,那些大鼻子洋鬼子,还有小日本都跑到咱们前面去了,跑得还挺远呢,咱鞍钢工人能答应吗?反正我不答应。
牛炉长这番话说得他的几位小兄弟一起点头。牛炉长这时候又说,昨天沈越书记专门跑来慰问我了,还说起以后钢铁工人都富余出来了怎么消化的事儿。众人一听,都急了,连问怎么消化。牛炉长说,听说厂里不仅要引进生产设备,还要大大改善职工的生活。沈越书记说要新建好几个农副产品基地,养猪养鸡养鱼,还要再建一些商店,铺路,盖宿舍楼。沈越书记说可缺人手啦,就算咱们都换岗了,没准儿还不够,还得从外面聘人。沈书记的意思,大家听明白了没有?咱工人不会失业的。一句话,我们听邓大人的,没错!
病床前的这个小型会议开得很圆满。之后,鞍钢各分厂、各车间、各班组大大小小地开了几百次类似的会议,都开得比较圆满。
鞍钢要从根本上脱旧装换新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