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就谈到了重编教材的问题,以及缺少一笔外汇购买国外教材的问题。他说,新教材必须得吸收世界最先进的东西,所以必须购买国外的教材作为参考。
说到这里,邓小平就看到笑容在主人的脸上慢慢凝固起来,这是他所预料到的。
要多少?主人问。
邓小平伸出一只手掌,并且往后翻了翻,说,十万美金。
买教材需要这么多吗?李先念眼睛瞪得老大,表情十分震惊。在他看来,教材根本花不了什么钱,顶多几千块的事儿,哪里需要上万,而且还是美金。
李先念沉默了,眉头紧皱起来。其实李先念心里很理解邓小平,不到万不得已,邓小平是不会亲自出马找自己的,但是一下子要拿出那么多外汇去买教材,他还是十分犹豫。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小平同志啊,国家的外汇储备情况你是知道的。这十万美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一旦动用会影响其他好几个项目的进展。而且,用来买教材,是属于消费性质的,短时间内没有收益,这笔外汇就这么消耗掉了。
李先念会说出这番苦衷,邓小平早有预料。于是邓小平笑一笑说,先念同志的意思,我明白。进口教材,短期看,可能是没有太大收益,但是咱们把这批教材买进来,可能要比进口一批钢材更划算。先念同志,我给你介绍的可是一笔好买卖啊。
当然,邓小平的这番话也对,好多事情是不能看短期效应的,但是主人仍然不吭声,只顾自己喝茶,也劝客人喝茶,并不接对方的问题。窗外传来啪的一声,可能是一枝枯枝断了。北风显见得越来越凉,这时候邓小平哈哈笑起来,说财神爷啊,知道你难啊,但是有句古话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用这批教材培养出一批人才,中国就能有自己的钢材、设备和产品,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到时候,不就是十万美金嘛,我按一万倍还给你怎么样?
李先念听到这里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邓小平的固执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叹口气说,道理呢,讲不过你。那你说,眼前这事怎么办?其他项目朝我要钱,我怎么说?
邓小平干脆地说,就按毛主席说的,十个指头弹钢琴,统筹协调嘛。一九六〇年那么困难,主席让你调粮食,你不还是给调来了,一下子救了多少人命呀!现在这点事儿算什么?
李先念笑着摇摇头说,哎呀,小平同志啊,其实你一开口我就知道,这笔外汇是保不住了。
次日,夏默就被召到米粮库胡同去了。当他知道这十万美金是邓小平亲自到李先念那儿抠出来的,两个眼眶都湿润了。
邓小平表情庄肃地对夏默说,国家的外汇储备非常紧张,这笔钱可以说是国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要好好利用,不能有一点浪费,好钢要用到刀刃上。
夏默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邓小平说,不过呢,该花钱的时候还是要花。这次出去,要尽量一网打尽,把能代表国外最先进水平的资料都买回来。还有一点,出去一趟不容易,你要顺便走访一些学校,了解一下国外的教育状况,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把这些经验都带回来。
夏默依旧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拼命点头。
夏默从国外买回来的几大箱五颜六色的教材,让齐聚在教育部招待所的一百多位专家都震惊不已。大家连续几天都在翻看、思索、议论和感叹。
有的大叫,你看法国的教材,人家已经在中学课本中引入微积分和概率统计的知识了!
有的感叹,从英国的高中生物教材来看,“从分子水平阐述生命活动本质和生命活动规律”已成为常态。这些内容,在我国的大学专业教材中也不常见,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夏默当然也感慨,点着好几本教科书对大家说,人家中学的物理课本,讲的是半导体、激光。咱们呢,物理讲“三机一泵”,化学讲土壤、农药、化肥,生物讲“三大作物一口猪”。
于是大家都拍着夏默的肩膀说老夏,你真是有功之臣啊。夏默说累是累点,不过心里高兴。
他还给大家讲了一段过海关的小插曲:当时因为海关的工作人员不懂外文,看到这么多外文书当场就傻了眼,一时不敢放行,急得夏默直跳脚,最后还是因为外交部长黄华的协调,这两千多册书才得以顺利抵达教育部。
而这时候,刘西尧又派人来找夏默,说小平同志那里,你还得马上去一趟。
邓小平这一次见夏默倒没有多问他购买教材的情况,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问他对西方国家的经济现状有没有什么认识。夏默一怔,心想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也不能随随便便回答。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考虑,自己心里想到什么,还是应该直接说出来。毕竟出国一趟不容易,自己作为专家,跑了欧洲那么多的国家,应该把感受向邓小平作个汇报。于是他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说,邓副主席,这回出去,主要是购买教材、考察教育事业,对于经济问题没有进行专门研究。不过,我有一种直观的感觉。
邓小平问他是什么感觉,他依旧用很谨慎的语气回答说,西方的经济确实已经很发达了,但是目前资本普遍过剩,急于寻找出路,尤其是海外的投资市场。或许,中央可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他就看见邓小平的眉毛微微地拧起来了,好像陷入了很深的思索。过了好一阵子,这两条锁着的眉毛才舒展开来,并且伴随着一阵笑声。
邓小平笑着说,专家就是不一样啊。你说的没错,西方国家急于寻找投资市场,这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来讲,是个契机。
夏默没想到邓小平会如此肯定他的见解,竟然一时接不上话来。
邓小平笑着化解了他的尴尬,说夏默同志,你是专家,要多关注一下国外的科教和经济进展,以作借鉴。
邓小平的话提醒了夏默,他想到自己与编教材的专家们交流时,很多人都提出我们应与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互派留学生,加强学术交流,这样得到的信息量会更大,更有利于国内水平的提高。于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邓小平。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邓小平也考虑过不止一次了。他在一九七五年搞“整顿”的时候,就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有所动作,但是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这种战略很难付诸实施。
邓小平点点头说,这个问题,教育部要开始计划,要加强国际间的学术交流与合作。但是,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全力以赴地组织好高考报名和教材编写工作。
夏默连日来都睡得很少,每晚从教育部回家,吃过晚饭就窝进书房,翻看各种各样的资料,书写各种各样的方案与建议,他没有觉察到妻子高兰脸上挂着的忧愁。
待到夏默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喝一口红茶的时候,高兰才凑过去说,老夏,我倒是很有点担心哪。
夏默奇怪地问,担心什么?
高兰担心的是已经返回陕西农村的夏建国的高考前途。因为她这天傍晚特地赶去派出所问了,陈所长好意告诉她“四五天安门事件”的定性一点都没有松动的迹象,说这是毛主席定的铁案,这是个很大的政治问题,如果牵涉其中就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本人表现好”。这个说法叫高兰的心里顿时锁住了。其实,高兰之所以下午要匆匆忙忙走一趟派出所,也是因了中午时分曹慧打到她医院的一个电话。曹慧在电话里问你家建国怎么样,说我家小源在西双版纳遇到麻烦了,那里的农垦场领导说田源现实政治表现有严重问题,而且还每天出工不出力,经常逃回宿舍看他的物理化学,闹得农垦场里人心不安。太多的农场知青都在寻找和互相传抄中学课本,这种状况非常不好,动摇军心,为害国家的上山下乡政策。说像田源这样的人,本单位是不会允许他参加高考报名的。这一下就把田源急坏了,连着好几个长途电话找他爸爸都找不到,他爸爸在教育部忙着编写教材,所以电话就打到了曹慧那儿。
曹慧的心揪了起来,当然高兰的心也揪了起来。而高兰跑到派出所一问,陈所长的那番话让她的心更加缩成了一团。高兰对台灯旁的丈夫说,我知道你在为邓小平交代的任务忙,我也开心,但是儿子的事情你也得关心关心。我怕他的处境也和小源一样,人家根本就不给他敞开报考大学的门。
夏默一听这话,也顿感事情的严重性,赶快跑到后院去敲田志远的门。谁知一排屋子都没有灯光,黑洞洞的。田志远工作起来也是个拼命三郎,保不齐今天就住在专家们所在的西苑宾馆里,不回家了。
夏默回到屋里,对愁容满面的妻子说,其实也不用太担心,我听老田说过,小平同志在审改招生文件的时候,把政审条件放宽了很多,其中有一项,就是把原来“十六字方针”里的“单位同意”一条去掉了。
高兰问,那又怎么样呢?
夏默说,你赶紧给儿子写封挂号信,告诉建国,如果公社不让他报名,他可以直接到县里报名。文件写得清清楚楚,一定能报上名的。这封信还是你写吧,我这两天实在太忙了。
高兰一听这话,先是高兴,后来仍旧有点担心,说报名工作好像就要开始了,写信已经来不及了吧?
夏默想了想,说,有了,我明天还得回西苑宾馆。劳你驾,你明天赶紧去新华社找一下燕子,新华社在各地都有记者站,没准儿她在陕北有认识的人,叫那人去跟建国说说,让他无论如何要安心。人家燕子一直是关心我家建国的,这我都看得出来。
三天以后,远在陕北的夏建国突然收到了一封“鸡毛信”。这是一封真正的鸡毛信,信的封口处整整齐齐地粘着三根鸡毛,而且这封信上没有邮戳,是陕西新华分社的人通过延安地区革委会的朋友直接捎到田头的。夏建国坐在田头上,忙不迭地拆开了这封信。一起插队的几个男青年纷纷放下头,挤上来要看鸡毛信的内容,都被夏建国挡回去了。夏建国说看什么看,没准儿是我的情书呢,你们甭眼热。
伙伴们便哈哈笑着跑开了。
冬日的陕北,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凛冽的寒风伴随着黄土高原的沙土,卷起一阵阵沙浪。每一阵寒风吹过,经霜的树叶猝然脱离树枝,像一群飞鸟一般,在风中飞舞。延安周围的山野光秃秃的,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色。
夏建国坐在凛冽的冬风中,看着信上陌生的笔迹,这位在新华社陕西分社工作的人转述了北京新华总社任燕的口信。这口信至关重要,也使夏建国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心里一声喊:小燕子,我的好妹妹!
第二天,夏建国就起程赶去了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