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道:“我也曾问来,都说是俗家打扮并非僧道呢!我听见了我哥哥告诉了我这一番话,第二天袭人便回来了,他上年错把甄宝二爷认作你二哥哥,那甄宝二爷是因赶不进城,又值下雪,在他那里借住的。后来他想起你二哥哥是做了和尚的,怎么错认了人呢?他也回来告诉过我的。不想前儿,甄宝二爷又同了个姓柳的到他那里去,说上年给他那里借宿,今儿特来道谢的,送了袭人两把扇子。袭人便拿来给我看,原来这甄宝二爷,又是你二哥哥了,袭人又错认了。你二哥哥和柳二爷是救了我哥哥,就同到袭人家去的,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那两把扇子,一把是给袭人的,一把是给我的。”因叫紫云把扇子取来,道:“三妹妹,你是个明白人,看看这扇子评论评论。”
探春打开扇子,细细看了一遍,道:“他说‘归杨归墨总无情’,可见非僧非道了,或是从前做过僧道,这会子并非僧道了。‘此日无颜可对卿’这句,还只算是谦语,看他这些行为,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士隔三日,尚且当刮目以相待,何况他已出去了好几年了,皇上恩典已封了他文妙真人。这会子是真人不露相,并非无颜可对呢。姐姐享尽了四十年之福,便同归仙境,谅来也不是假话。太太为二哥哥出了家,也不知哭了多少。你该把这扇子送给老爷、太太看看去,也教老人家喜欢喜欢。”宝钗道:“我怕招得太太又伤起心来,我并没去告诉过。况且,我也总还不大信。”
探春道:“头里乱纷纷的各处找寻,我原说过是不中用的。这会子揆情度理,却与头里竟大不相同了。我才听见救薛大哥这一番,就说事非无因,再把袭人的事一想,更可知了。”宝钗道:“我前儿把扇子给四妹妹看了,他还说的奇怪呢。并且泄漏天机,还凿凿可据呢。你明儿问他,便知道了。”探春道:“我才刚儿也没和他大说什么,看他还是那么样么?”宝钗道:“我却也不知道什么,听见说他的道力很进了呢。”探春道:“我明儿到他那里谈谈去,就试试他的学问怎么样?”说着,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探春便和宝钗到栊翠庵中来,与惜春谈了一会宝玉的事情,又说了一会闲话。因抬头看见傅秋芳画的“天女散花图”,因道:“这幅画是和宝姐姐那里的‘移居图’一起画的么?这小兰大奶奶的笔墨,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惜春道:“我因为画的学而不成,就总不画了。他比我的画高多着呢。”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倒喜欢讲究画呢,连他的丫头秋水,都会画的,并且诗也做的很好,我前儿也看见过他几首。“探春道:“自从林姐姐死了,史大妹妹他们都去了,就总不兴头了。想起从前做诗起社来,那还是我起的头儿呢。咱们明儿把史大妹妹接了来,横竖他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纳闷,倒还是在这里来散散儿的好呢!等他来了,我再领个头儿起社好不好?”宝钗笑道:“三妹妹,你倒还这么兴头,便是史大妹妹来了,也没几个人呢!不如把我们二嫂子邢妹妹索性也请了来,到底人多些。”探春道:“那更好了,四妹妹明儿也要算你一个人呢。”惜春摇头道:“我的诗自来不济,就和画是一样的,诗画总不讲了久矣,把笔砚都焚弃了,只有个棋还丢不掉,或者还可以下一两盘就是了。”宝钗笑道:“小兰大奶奶他除作诗画画之外,无事就是到这里来对着,他倒是时常来的呢。”
于是,探春便来向王夫人说了,教人到两处去接。王夫人道:“往常老太太在日,年年这时候请人作‘消寒会’,自从老太太不在了,就总没做过。咱们明儿也做个‘消寒会儿’,索性把巧姑娘也接了来玩几天儿。巧姑娘也会念书写字儿的,我听见说他很聪明,想谅也会作诗罢。”探春道:“正为人少呢,有巧姑娘来更好了。”于是,打发人到各处去接,俱回说明日早来。
这晚彤云密布,北风凛冽,早纷纷的下起大雪来了。探春向宝钗道:“可记得那年子下雪,在芦雪亭联句了么?”宝钗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云妹妹他们还自己烧鹿肉吃,平儿姐姐还不见了一只金镯子呢。”探春道:“倒是下雪儿有趣呢。明儿就以咏雪为题。”宝钗道:“单咏雪,题目太泛了,就不得有什么好诗呢。”探春道:“也像上回菊花诗,分出次序来,也拟他十二个题日,即如:看雪、踏雪、卧雪、煮雪之类,皆可以的。”宝钗道:“这都好,还有积雪、霁雪、春雪、听雪也都可以。”探春道:“咱们就先写出来看,开首是‘欲雪’使得么?”宝钗道:“很好,‘欲雪’之后便是‘大雪’,然后是‘看雪’、‘听雪’。”探春道:“这是四个了,底下是‘积雪’、‘霁雪’、‘踏雪’、‘卧雪’,还有‘立雪’可使得么?”宝钗道:“‘立雪程门’怎么使不得呢?‘立雪’之后就是‘煮雪’、‘春雪’,有了多少了?”探春道:“有了十一,还少一个了。”宝钗道:“再以‘残雪’结尾就是了。“探春道:“好,就是这么样,这诗要作七绝,任凭每人不拘几首,便十二首全做也可。还要想个题目出来,要作五律一首,梅花诗太熟了。宝姐姐,你想想看,有什么好题目?”宝钗道:“何不咏即景,就以‘消寒会’为题呢?”探春拍手道:“好的很,就是这么样。”因问外头“雪还下么?”文杏道:“还下呢,地上已有二三寸了。”探春道:“再一夜过来,这雪就很好看了。”于是,收拾归寝。
次日,一早起来,小蝉进来回说:“雪已住了,地上都堆了有七八寸厚了。”探春见窗纸上已照得彻亮,因问道:“出太阳了么?”小蝉道:“还没出太阳,是雪照的亮,走出外头去都亮的射眼呢。”探春、宝钗梳洗已毕,李纨、马氏早同了傅秋芳过来。宝钗道:“你们好早啊!”李纨道:“今儿是‘消寒会’,又是这么好雪,我多早晚就起来了。史大妹妹他们都要来了,你这会子还说早呢!”宝钗笑道:“我才刚儿说三妹妹是见雪欢。这会子,连你也是这么样,就怪不得了。”马氏笑道:“大嫂子,你看宝二嫂子他说你是见雪欢呢!”李纨笑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妯娌,我见雪欢,他也是这么样。”探春道:“大雪兆丰年,为什么不喜欢呢?”李纨道:“你今儿起社,我是不大做诗,只好看高兴,不过一半首儿。倒还是让我主坛,评论评论次第罢。“说着,人回:“巧姑娘来了,在太太那里呢,请奶奶们都上去罢。”
于是,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来,只见巧姐儿来了,平儿已在那里。接着,史湘云也来了,大家相见已毕,坐下吃茶。王夫人道:“我今儿特请你们过来,也学老太太做个‘消寒会儿‘,也没什么外人,再教人把姨太太请来。少刻就在暖香坞那里赏雪,你们就在那里收拾下两间屋子,住几天逛逛去。我们三姑娘要和你们做诗呢!”史湘云道:“我想起头里起社做诗来,那还是三姐姐起的头儿呢!这会子还这么兴头,你再起个社罢了。”宝钗笑道:“告诉你罢,题目都拟的现成的了。”湘云道:“宝姐姐,你先把题目说说我听呢,咱们就早些去做罢了,还等什么呢?”宝钗笑道:“我知道你这个诗疯子,是听见不得的。你且莫急,人还没来齐呢!”说着,邢岫烟也来了,大家相见过了。王夫人问:“暖香坞可收拾停当了么?”底下人回那里都已预备齐了。王夫人便道:“你们就都先到那里去坐罢,我等姨妈来了,再一起过来。”
李纨等答应了,便大家都到园子里来。进了暖香坞,只见里外皆是大铜火盆笼着火,玻璃窗里映着园里雪景,甚是好看。外面厢房里,婆子们预备茶水伺候。探春道:“笔砚还不够使呢,我们共算几个人要使?”史湘云道:“不用这么累赘,你只教他们多拿几副来就是了。”于是,探春教伺候的丫头们又去取了几副笔砚来。
探春便把拟的诗题粘在壁上,大家观看。湘云道:“诗题就好,我做这《欲雪》、《听雪》、《立雪》、《卧雪》四首罢。”因取笔,把这四题下注上“湘”字。邢岫烟道:“我做这《霁雪》《残雪》罢。”因也取笔,注上“岫”字。宝钗便把《看雪》、《踏雪》、《煮雪》、《春雪》四题,注上“钗”字。巧姐道:“还有《大雪》、《积雪》两个题目了,这让我来混诌罢。二婶娘,给我注上罢。”玉钗便注了“巧”字。李纨道:“我单做《消寒会》一首五律,这个我就不做了。”探春道:“小兰大奶奶还没注,就十二首全做也使得,不拘拣几首做也使得,那就不用注了。我是也不注,横竖随便做几首罢。那一个题目是要每人一首的。”于是,七个人各自舒纸磨墨,拈笔起草。平儿、马儿盾了他们支颐构思,闭目作想,点头摇足,负手抱膝,各样不同,因笑道:“还是我们不会的倒好,免了烦心。”便同到窗下来看外面雪景。
不一时,薛姨妈来了,邢夫人也带了蒋氏来了,那边尤氏也带了胡氏来了。王夫人便同到暖香坞来,大家相见已毕。人回摆饭,当下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探春、巧姐一桌在里边坐。王夫人道:“今儿也没甚外人,我们在里边坐了,你们在外边也不用过来伺候,晚上也是这么样罢。”于是,外边平儿、马氏、蒋氏、胡氏、傅秋芳坐了一桌,邢岫烟、史湘云、尤氏、李纨、宝钗坐了一桌。少顷饭罢,未知众人诗成是怎么样,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