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安州坊子里,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撞的十分凶险。当槽儿的听见了,便问:“是什么人?”连忙起来看时,只见门外有火把照亮,便吓慌了,忙道:“不好了,有了强盗来了。“说着,大门外连劈带冲,大门早下来了,进来了四五个稍长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当槽儿的吓的躲起来了。这一起人进了大门,直拥到里面,便把薛蟠的房门砍开,火把明亮,薛蟠正要起来穿衣不及,早被一人捺住,把刀在他脸上一晃道:“小子,你的银子放在那里?说罢,你不说就杀了你。”薛蟠吓的乱抖,忙说道:“只有一千银子的货物,要便拿了去罢,银子是没有。”旁边又有一人说道:“小子,你一千银子货物,还有两千现银子呢?你说了,好多着呢。鲍老二,你放手叫他说。”只见那捺他的那人道:“他不说,咱们就搜不着吗?小子,你说不说?”
那时张德辉刚穿了衣裳,不敢下来,在帐子里发抖,偷眼看时,只见那捺住薛蟠的人道:“小子,你不说吗?罢了,你说了,是咱也要找你脑袋;你不说,咱也是要找你的脑袋的。“薛蟠已经吓昏了,不省人事。那人便举起刀来,对着薛蟠的脖子使劲儿的砍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门外又踊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把宝剑,左手一起,便从后面先挑掉了那个人的刀,落在地下;右手一剑,早把他的脑袋削下来,拖着身子便倒在地下了。还有三个人见了,便举刀一齐都奔这使剑的人砍来。这个人虚晃了一剑,便退出门外。那三个齐赶出去,举刀便砍。这人左手一剑,便刺中先出来的一个人的咽喉。那人往后便倒,恰跌在那两个人的身上。这人趁势,右手一剑,早砍中一个人的肩膀。两个人便都倒了,那一个慌了手脚,恰待要走,这人赶上又是一剑,也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张德辉见人都出去了,便轻身下床来偷看,只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道:“杀的好,杀的好!”这使剑的人,便拿了火把,把大门外看了一看,回来道:“这几个瘟强盗都死了。”因把火把递给张德辉,教点起灯来,看看可有丢落什么东西没有?张德辉点上了灯,把这使剑的人细细的看了一看,上前作揖道:“尊驾是柳二爷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柳二爷,我姓张。你们的东西也没有失落,这几个尸首,明早是要报官相验的,只说是你们自己杀的。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呢,不能等待了。”说着,便和那个站着笑的人,一同出门去了。
张德辉料想不能挽留,也只好由他去了。那当槽儿的也出来了,张德辉便问他,这两个人是什么人?那当槽儿的道:“这一个姓柳,那一个姓贾,昨儿晚上原说是四更天就要去的,房饭钱已经开发过了。”
张德辉便进屋去看薛蟠,只见薛蟠已吓得不省人事,连忙要了开水灌了下去,慢慢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了张德辉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德辉道:“这是坊子里,你怎么忘了呢?”薛蟠道:“我死了没有?”张德辉道:“你好好儿的呢,那些强盗都被人杀了。”薛蟠听见,便爬起来穿上衣服。张德辉道:“你倒是躺躺儿罢,何必赶着起来呢?”薛蟠道:“不妨事。”说着,便下炕来,看见里外四个尸首,血迹满地,便伸着舌头道:“吓死我了,到底是谁杀的?这救我的人在那里呢?”张德辉便把才刚儿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问他是柳二爷么?他说姓张。他们去后,我问当槽儿的,他说一个姓柳,一个姓贾。我那会子忙乱着,那里还辨得清楚。这会子细想着,就不错了。那姓贾的是宝二爷,那姓柳的是柳二爷了。”
薛蟠听说,急的乱跳,便大哭起来,道:“我头里在道儿上,也是遇了强盗,亏柳二爷救了我。我们两个人结了生死的弟兄。后来他出了家去,我找了他几天,总找不着,我哭了好几场。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我,他从前救我还是无意的,今儿救我竟是有心的。宝二爷也是出了家的,原来他们倒在一块儿了。他们出家的人有什么事,怎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可不是他们已经能够未卜先知,特意来的么?怎么我就昏死了,要不然怎肯当面错过。他们还稀罕我谢么,我还留得他们住么?到底也和他们会会,说说话儿,问问他呢?我该死了,我该死了。”说着,还咬牙切齿的跺脚。
张德辉道:“事已过了,不必急了。倒是瞧瞧这死的人,我听见那几个人叫那要杀你的人是鲍老二。这鲍二我却不认得,你且看看是不是?”薛蟠拿灯照看了一会道:“我认是认得鲍二,却隔了四五年没见了,这会子瞧着虽不真,估量着也是不错的,只听他们的话,也必定他了。头里荣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那一起人必定就有这几个在里头。鲍二因此害怕踩缉,不敢回来,已是四五年了。想是近来私下回家,探听了消息来的。“张德辉道:“这总是在家门囗访察定了来的,这会子报官也不提这认得的话,不必累赘了。”因把这四个人的刀,拿了一把蘸上些血,说是自己防身的刀,拿他杀的。
店主人和当槽儿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门里报了。少时老爷下来验看,有劈破的大门,所遗下的火把、刀子为证,并同寓的客人都一样囗供,检验了伤痕,比对了刀仗不错,便教地方抬去掩埋。余人无干,全行省释。薛蟠又耽搁了一天。次日,始和张德辉赶起骡驮,动身回去,暂且不题。
再说柳湘莲和宝玉救了薛蟠,便连夜离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师城外,问着了紫檀堡,来到蒋玉函家敲门。里面小厮开门出来,看见宝玉二人,便道:“可是甄二爷么?”宝玉点头道:“你们主人在家么?”小厮道:“我们爷前儿回来了几天,昨儿又进城去了。”宝玉道:“我因上年在这里打搅了,还没来谢,今儿打从这里过,特来道谢的。你们爷既没在家,请你们奶奶出来罢。况且,你们奶奶头里都认得的。”小厮答应着,便进去了。不一时,捧出茶来道:“我们奶奶请爷的安,上年都简慢的很,这会子不敢当谢的话。”宝玉道:“我还当面有两句话说,请你们奶奶出来,略见一面就是了。”这小厮又复进去说了,袭人只得出来。
宝玉见了,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袭人姐姐,好些时没见了,上年借宿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今儿因和这个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来一见,有两把具扇,也算不得谢意,聊表寸心罢了。”说着,便递了一个包儿过去。袭人接了,道:“上年都简亵了爷们,心里还很过不去。这会子反又多谢东西,我们家里又不在家,明儿等他回来,教他到府上来叩谢罢。”宝玉道:“我原打量送些银钱之物,也知道你不稀罕。这原算不得什么,不过略尽我的一点心儿罢了。我还和这个朋友有事去呢。”于是,又作了一个揖道:“我去了。”袭人送至檐外,宝玉回身道:“袭人姐姐,请进去罢。”说着,和湘莲二人,向袭人虾了一虾腰,便出去了。
袭人回到自己屋里,把包儿打开,见里面是两把湘妃竹的纸扇,随打开一把看时,见上面有字,都不大认的,只见后面像有“袭人”两个字的似的。因又打开那一把看时,见后面却没有“袭人”的字样,底下倒像有“贾宝玉”三个字的光景。因素常看惯了这几个字,故略有些认得。而且前面斗方,都有“贾宝玉”这三个字的样儿,因细细在心中想道:“甄宝玉怎么写贾宝玉呢?他一见了面,就作揖叫袭人姐姐。要是甄宝玉,前儿并没这样的称呼礼数。况且,又说是好些时没见了,及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临了儿又说,略尽我的一点儿心的话。倒像不是甄宝玉,竟是贾宝玉呢。难道前儿拿甄宝玉认做贾宝玉,这会子又拿贾宝玉认作甄宝玉么?”心里越想越发疑惑起来,因叫小厮立刻到城里去请了蒋玉函回来,说有要紧的话说呢。及至小厮回来,说爷没在城里,往通州去了,还得几天才得回来呢。
又隔了六七天,蒋玉函方才回来。袭人便细细儿的告诉了他这话,取出扇子来给他看。蒋玉函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的字都还认的。因念道:
前知渐识学参禅,记得偷窥离恨天。说是优伶偏有福,谁知公子本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