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那一马平川的坡地很神秘,最逗人。
我常常躺在牛毛草上顺地皮远瞄。苍茫的天地间隐隐横过一条直线,或许这就是蓝天和大地唯一的界限了。
一天傍晚,霞光鲜丽。我松开牛绳,让黄牛向西天奔跑。不一会,黄牛就成了霞光中的剪影。平坡如镜,金黄色在流动。从此,我总喜欢牧归于如火的霞光之中,我和黄牛的剪影留在金色的天上。
春天,我喜欢把牛放在坡上,让它自由吃草。我们几十个泥鳅似的伙伴,就在平坡上“打山猪”、“舞马骝”。玩腻了就去追鹧鸪,掘“山神”,捉蟋蟀,钓泥蛄,在草丛中寻找云雀儿的窝巢。
炎夏到来了。我们照样把牛放到远处吃草,又玩开了,玩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到正午,太阳在头顶曝晒,喉管就感到火烧火燎,皮肤热辣辣地发痛。没有水,只得摘酸甜子解渴。一把把紫红色酸甜子往嘴里塞,越嚼越有味儿,饥渴全消。
有一天,可怕的情景来了。平坡上突然起了龙卷风。沙尘、草屑儿顿时卷成黄柱,直腾上天。老人说:“龙上天啦,快躲开,不要望……”老人警告我们,不能用手指龙,也不能讲龙的坏话。否则,会被卷到天上去的。
唉,这平静的坡岭,怎么会有这鬼怪呢?我们每次放牛都有点怕,生怕平地一声巨响,起了龙头。当然,我们照样挖“山神”,找鸟窝,但心里老有疙瘩儿:平坡怎么会有可怕的龙上天呢?
夏日多雨。平坡上空的云真吓人。每当天边的乌云沉落时,便有猛风怒吼,继而是雷声大作。这雷州盛产狂雷。奔突而来,隆隆而去,留下尖叫和龙蛇闪光。最可怕的是倏忽间的炸雷。那霹雳声把心都炸裂了。老人说要悄悄躲雷。但平坡平平坦坦,干干净净,往哪躲?酸甜树丛太矮,钻不进去;簕古头带刺,不敢靠近。老人又说;“做好事的人不用躲,雷公到头顶也不举斧头,做坏事的人藏在地狱也被揪出来。”我们都在屏着呼吸想:我做坏事了么?想着没有做坏事,心也安稳了。雷从头上过也不在乎。可是有一次,雨来得极猛,我们淋成湿小鸡,缩在牛肚下。突然,不远处一个火雷炸响,火球直往牛脚上撞,那声响极怕人,像要挖地十丈!黄牛受惊了,扬蹄狂奔起来,消失在茫茫雨幕中。我哭了,泪水拌雨水流在坡岭上。雨停了,在两里远的簕古丛里,我找到了牛。我去看那炸雷的地方,树丛被烧毁了,方圆十来丈的草也被烧干了。
唉,这平静的坡岭怎么会有雷公呢?讨厌的夏雨啊!
深秋到了。天呈灰白色。秋风很凉很凉。牛儿躁动不安,在没有青草的坡上狂奔。我追着黄牛跑,腿都跑断了。
太阳好古怪,不阴不阳的,冷冷地望着我们。一天傍晚,火红的霞光破例出现在北坡口。爸爸说:“北边笑红口,台风刮上九重九。”那夜,果真天崩地裂,台风来了。魔鬼似的台风凶猛地扑来,越过光秃秃的平坡,洗劫了村子。全村的瓦顶被掀开,草垛被卷走,大榕树也被连根拔起。整整一夜,狂风怒吼。猪、鸡、狗全被刮得无影无踪……只一夜,全村演了惨剧。
次日,风止雨停,满目荒凉。
全村人首先埋怨的是一马平川的坡岭。如果平坡是森林,村子是不会被毁的啊!光秃秃的坡岭让台风长驱直入捣我家园。从此,我觉得坡岭孤寂、苍凉、冷酷无情。那里潜藏着魔鬼!那里是赤贫,死亡,是一张涂满恐怖的白纸……
……过了好久,坡岭全种上桉树。又过了许久,坡岭成了茂密的森林。小村子走进森林的怀抱里了。坡岭真的成了林海了。这林海在蓝天之下,荡着绿波,发出震撼人心的涛声。
一马平川的坡岭不见了……
我站在浩瀚的林海面前,寻找儿时的坡蛉,泪水禁不住滴落……我想念那被我恨过的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