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铎
这是诗人洪三泰继他的一连四本诗集、一部中篇小说集、一部电影、两部长篇报告文学之后的第一本散文集。
三泰的诗多见以太阳命名,如《野性的太阳》、《太阳的路》、《太阳的苦恼》等。奇怪的是,他的这部散文集依然离不开阳光:《心海没有落日》。“心海没有落日”,太阳永远挂在心的海天,不管潮涨水落,雨打风吹,也不管天迁地变,斗转星移,阳光依然朗照晴空。这是颇有令人寻味的意境的。
三泰的心海并不平静,有时很动荡不安。尤其是当他想起历史上曾被称为“流放之地”的故乡雷州半岛,想起那赤地千里红土飞扬的苦旱岁月,心的浪花便顷刻凋谢,心的海洋便躁动而沉重。在《依依乡情》一辑中,读者会感到他心灵的颤栗。月夜晒场,乡亲的梦呓里蕴含着对烈日旱天的惊悸和对雨的渴求;悠悠牛车路上,父亲在烈日下对老黄牛发烫的爱恋,都使人的灵魂受到震撼。那个岁月,雷州半岛这个神秘的充满雷火的地方,人间的苦楚深深地埋藏在三泰的心海里。白发苍苍的祖母虔诚地跪在烈日下曝晒,以感动苍天,祈望降雨。这一形象教人心酸落泪。三泰写道:“我看见她的银发仿佛在火焰里燃烧,一串旱天雷从土岗的上空滚过,滚向西天,很沉很闷。”白描中溶进了强烈的情感,很是烫人。《蜂魂》里,父亲和“驮着阳光起程”的蜜蜂相依为命。勤劳的蜜蜂,经台风、苦旱、饥饿的折磨而顽强地活下去,却惨死于浩劫年代由人点燃的火堆里。人与蜜蜂的象征,让人记起苍茫岁月的种种悲剧。当然,人们会记住作者对初升太阳那鹅黄嫩绿的光点和如火烈日所铸造的灼热的旷野,心里依然燃起希望的火焰。三泰所以对阳光有一种特殊的感受力,据说是因为童年时代的烈日,曾无情地烤炙着这个慓悍的雷州汉子的后代。他的童年是很清苦的。放牛,他赤脚站在火烧岭上任太阳烧烤;上学,在阳光垄断的赤泥岭上留着他的足迹。久而久之,他便形成了对那颗时而猩红时而白炽的宇宙行星的爱恋与怨恨、向往与惧怕的复杂感情。
当三泰敞开心海去感悟世界、时代、历史和现实之时,既有阳光照耀,又有黑夜降临,在昼与夜之间,则不时地弥漫着迷雾和风雨。这是真实而自然的感悟。在本书的第二辑《悠悠旅途》里,三泰对祖国那辽阔荒漠的大西北也流露着复杂的情感。鸟岛深秋的冷落,戈壁海市的繁嚣,石头世界的暖流,大漠落日的悲壮,古城梦幻的苦涩,瓜州之旅的甜蜜等等,如此强烈地触动三泰敏感的心灵。应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之邀,他曾在广漠的大西北邀游了一个月。大西北荒凉的戈壁沙漠,苍白的太阳,冷峻的星月引起他对历史的沉思和对世界的再认识,使他散文里的太阳蒙上了一层苍黄而厚重的烟尘。一个月的西北之旅归来后,三泰不但发表了近十篇散文,还发表了中篇小说《大漠狼烟》及十多组诗歌。这自然是很好的丰收景象。但我认为,对于先前更多地以细腻抒情见长的三泰来说,更重要的收获则在于文外,即:对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使他的气质里融进了西部的雄浑和粗豪的气度。三泰说:“我是用带血的心去碰撞大西北的,所以常常碰出火花来,当然也有时碰碎了心。”是的,三泰把那颗炽热的心投向自然,投向人生、历史和现实。他用极其真挚的感情投向这一切,于是便有了真正的感悟。
巴尔扎克说:“感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无疑,三泰那情感的阳光,总在外物之下留下影子。我们跟着他的笔尖由荒凉的沙漠戈壁滩走到苍翠欲滴的云南西双版纳,来到凤尾竹掩映的傣家竹楼,来到海南岛的热带雨林,来到粤西粤北的山水之间。三泰在不同环境里辐射的感情阳光,使人们感到世界的博大,人类历史的漫长,也感到人生的五彩缤纷,于喜处喜,于忧处忧,冷暖色调的变幻使三泰的散文色彩反差明显,因而具有多色调和自然美。
伴随三泰的心海海面映照的七彩阳光,是他透明、洗练的诗的语言。作为诗人,他把他的散文当作诗来写。意境美和音乐效果需要优美的语言去完成。与他早期那些稍嫌单薄、略欠厚重,因而过于直露的散文篇什相比较,我发现,他近期的散文,愈来愈注重文字的纯洁朴实,使之水灵灵地透出清新的气息。从写蛮荒的边陲到繁嚣的都市,从写景状物到写人到抒情,他都在力求使自己的文字更精美更灵活些。读三泰的文字,有一种如临其境的画面感受,更有抑扬顿挫的音乐效果。第三辑的爱情篇什,第四辑的高第街散记以及第五辑的哲理短章,尤其能体现这种效果。
明显的时代色彩,浓烈的乡土气息,有效的辐射力和穿透力是三泰散文的特色。注视着时代、眷恋着故土、追求着艺术美感,这样的心灵少不得阳光。因而,“心海没有落日”,是一种美好的心态。也是我借三泰这个颇有寓意的书名对每一个追求美好的读者的祝愿:愿每一个善良者心之窗,永远阳光明媚——纵然某一时刻,太阳于山或海的后边落下去了,但还会有它再升起的一刻——这样的生命便是顽强而充实的生命。充满这样之生命的世界,自然也是美好的。
1991年12月18日
于五羊城澹远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