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宇朝着一个刚完工不久的漂亮的花园式住宅组团走去。
穿过斑驳陆离的花圃,稀疏的梧树荫,步上一道无虹般的曲径走廊,然后沿着楼梯一直跑上四楼。
他心情惶恐极了。
他不好意思见伍大左。伍伯伯是若土爸爸。儿时常道若土家里玩。若土从小就很够朋友,那回他到制高点上的黑房里探望爸爸也是若土想出的调虎高山计谋。上中学后,他的英文课是伍伯伯给补习的,后来居上。与若土一块跃居班上英文科优秀生。
伍大左留学苏联习俄罗斯语言,翻译过不少著作。回国不久,俄语因故不吃香,他便自学英语、法语和德语,文字翻译水平颇高。这位身板清癯的书生,平日沉默寡言,与世无争,从不得罪别人。因此当年的造反派也认为此乃废物一个,不屑一顾。他有幸被这些革命者所遗忘而生存下来。
此君毕竟是个有文化素养留学生。在那非常的岁月里埋头苦干,居然编写了厚厚的一部汉英俄大字典。他眼睛深度近视,佝偻着背,后脸儿十足个年近入木的老朽。可憔悴瘦尖尖的脸上却极少皱纹,清晨早起映衬着金色朝霞竟也光彩焕然。近几年,伍大左主编文学月刊《闲笔》,把全部心血都贯注进里面去了。
在向宇心目中伍伯伯是个值得尊敬的有学问的长者。
这位几乎不染尘世的老者,前几天居然同儿子吵了一架,脸红耳赤,声音分贝也升得格外的高。不言而喻是因为儿子同王颖的事,这当然又牵涉到他向宇身上了。可见事态发展的严重。
他心跳的频率随着楼梯级数的叠起而加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愿意向伍老叩一千个响头表示歉意,但从没想过为自己的过失感到后悔,就像一个人明知故犯一样。
进门。窗明几净。
"你好久没来坐过!"伍大左坐在摇椅上说。
向宇腼腆地笑了笑:"爸爸请您今晚到家里吃饭。"
"哦,"伍大左想了想,"难得,难得!"
"您有空吗!"
"我去,一定去。"伍大左说。他记得起老同学的生日。他俩是同庚、同学,后来林明参加地下学联到了游击区。他毕业后便考上留苏班,到了莫斯科大学。学成归国没多久,两国关系一下子像翻烧饼般的倒转了过来。他便自告奋勇去翻译苏联的电工学和高等数学教材。林明说过倘若他留学时习理工科,成就可大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了他呕心沥血编好了的大字典,因为没学好关系学出版不了的时候,才对诸葛亮这句感慨万千的话有所共鸣。
向宇听老人家说得兴致,才抬眼望去,只见瘦削的脸颊深藏若一双窝儿,两颗颧骨高高突起,宛如一具干巴巴的骨骼,只有一双转动着的眼睛才使人感到生命的存在,也悲凉地感到生命负荷的沉郁。蓦地,他感到震栗,仿佛这负荷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重量,就像自己也赶时髦地给这衰弱了的躯体踩上了一脚。他赶忙垂下了眼睛,木然地盯着光亮的呈方格图案的柚木地板。
"见了若土吗?"伍大左问。
他摇了摇头。他已很长时间没去找若土了。
"哦,对了,你们很少……"
顿然,他从老人家呆滞的目光里感到一阵内疚,"我对他不起!"
"唔。"伍大左惆然地望他一眼,"是这样吗?"
"…………"
伍大左苦涩地咽了口唾沫,憔悴蜡黄的脸上没点儿血色,"本来我不该过问……,可不说出来心里难受,你两个都不对,还要考虑清楚……"他没再说下去,只大口地抽卷烟。
宽绰的客厅里缕缕白烟在空间缭绕飘荡……
他告辞了。
走到门口。
"向宇,你等一等。"尾随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想到若土的妹妹在房间里。幸而刚才同伍伯伯谈话时没说过王颖的一句好话,当然也没掺说过若土的不是。不过,对这位说话直来直去,坦率得惊人的未来弟媳他是越来越有点恐惧感了。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向宇说。
"你想!"梅芝说。她那满口带刺的话同那漂亮的脸儿,温顺斯文的神韵很不协调,就像圣母颂配上了迪斯科鼓响般的不和谐一样。
"…………"
"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梅芝说,"来,你跟我来。"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
向宇无可奈何地尾随着进了她房间。姑娘毫不顾忌,砰然地把门碰上了。他准备着挨骂,下决心不动声色地让她骂个痛快。她完全可以用妹妹的身份替哥哥抱不平,也可以朋友的资格来开导或者规劝。此时,他心里突然地冒出了一个异样的感觉,一面在情投意合地热恋,一面在心惊肉跳地挨骂,感情的音色已达到了奇妙的组合。
"你最好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梅芝说。
"你说。"
"杨萌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没有。"
"你同她有哪一点合不来?"
他想了想,"没有。"
"她对你好吗?"
他点了点头。
"你的良心到哪去了?"她厉声道。出于一种女性对女性的同情感,姑娘脸上神情肃穆,充满愤慨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且又答应过对方要坦白的回答,便说:"她对我太温顺迁就了,我不喜欢!"
"为什么?"她一下愣住了。她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这个男人的心。
"这并不是爱!"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爱你,真诚地爱着你啊!"
他顿然痛苦地下头,心里像注满了铅块般的沉重,"我……,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个影子……我自己的……"
"你在欺骗自己,你说,你爱过她吗?"
"爱过……"
她冷冷一笑,"在你碰上了王颖的时候当然感到她不存在了!"
他沉默了。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去解释清楚。
"你说呀!"
"……"
"怕我吞了你吗?"
他默然。
她盯着书桌上不停地摆动着的戴着小红帽子的小丑玩偶,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生活不也需要这逗人发笑的小东西!"她像在问自己。
他那道浓黑的眉毛蹙动了一下,觉得她说得过分了,但还是默默地听下去。她同杨萌很投合,知心的话都谈了。他本来希望她劝劝杨萌,看来这仅仅是一个愿望罢了。
"我觉得,爱情的纯洁、高尚、凝重在于爱的专一。"她晲视着他说,"杨萌太痴情了,你玩弄了她!"
不知道是由于她的话引起了内疚、压抑或者反感,他的心猛然地颤动了一下才又变得冷淡下来道:"这要是一种束缚负荷呢?"
她感到无望了。她替杨萌难受,感到莫名的悲哀。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即使是纯真的专一的爱也只不过是一捆束缚的负荷,依附着他的一个影子……,她这才恍悟他变了,变得那样地陌生、冷漠而又复杂。为什么他不去躬身自问,这种负荷来自哪里?为什么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出来呢!一种窥探对方灵魂的欲望驱使她漠然地冷静下来。
"你很喜欢她了!"
"很爱她。"他明白她是说王颖,便有意用上"她"字来回避。
"真的喜欢吗?"
"我遇上了她之后才懂得什么是爱情。"他说得坦率,一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感情,反而愿意把心剖析开来让她了解。当然也并不奢望别人的同情谅解,或者投过来一束怜悯的目光。他明白会遭到朋友的责备咒骂,甚而因此失去了友谊,但依然勇往直前。有时自己也不明白哪来的这般勇气,哪来的这神顽固自信!
她莞尔一笑,"你是在这间房里,坐在我这张椅子上遇见她的!"她同王颖同学、同级、同班、同一层楼宿舍。一切都依然历历在目。王颖常上她家里玩。大概是见了几次面便跟她哥哥热恋上了,宛如同向宇一见钟情那样。他俩还登对,若土研究海水养殖有过论文,她念的英语,合作适应性好,彼此很谈得来。然而,当她遇上了向宇之后那感情的火焰一下子便射向他身上去了,就像点燃若的乙醚那样迅速烧去,令人瞠目结舌。她惊讶而又焦虑地规劝过,对方全都默然谢绝,后来竟绝迹这花园住宅区了。这样缺乏德行的放肆行为惹怒了她,也为同窗女性所非议,可以想象得到王颖在同性群里的处境。看来王颖不想惹怒她,处处回避,这并不因为她缺少一张快嘴,也许由于自己的习惯,对世俗的一种洒脱罢。渐渐地,她变得像一只离群独处的白鹤,孤独地在荒凉的水草地上徘徊伫立。她当着王颖的面质问过,对方以女性特有的忍辱负重悄悄地走开了。也许这弱者形象令宿舍里心肠慈怀的女性们感动,有人背下窃窃私语,她只不过为哥哥恼怒罢了。近日发生的一场对话,才使姑娘们恍悟过来,梅芝还是是梅芝啊!
那晚在女生宿舍,过完了周末人很齐集。她当着众人的面叫住了王颖,"你何必欺负一个小镇姑娘呢?""我只不过在选择。"王颖出人意料地答话。"你以为是在百货公司里吗?挖墙脚呢!""我崇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败,机会均等,对吗?"梅芝给点明了说。"有这个意思。""美国总督香烟的广告标语"想做就去做"也改成了"应做就去做",你想过吗?"王颖撇了撇嘴,"昨天不回来,明天未到来,今天才是我的。""你打算同他结婚吗?"梅芝一把刀以的直戳过去。"那是明天的事。""杨萌是从鲁镇来结婚的。今天是你的,是我的,也是她的。"女性们议论开了,这可怜的小镇姑娘!人们天生同情弱者,任何趾高气扬的自信都会受到蔑视。"选择平等。""王颖,你比不上总督香烟的广告,做了不应做的事。要选择,你不妨选林程宇,让我同你在今天来一个平等好了,你愿意吗?"梅芝表现出绅士大度,拿自己的爱人出来示范。"要是我没兴趣呢?"王颖明白程宇讨厌自己。"量你也不敢。"梅芝笑了笑。"这又说明什么呢?"王颖像下决心要赢得这场对话,一反过去的超脱。"聪明的公主,选择从来不是平等的,机会也从来不均等。"蓦地,王颖痛苦地垂下头。她明白程宇对自己的态度。每逢在梅芝面前,她总是感到一种选择的挫折,自由的痛苦和爱的模糊。她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里。她意识到自己强烈的占有欲火,正是这欲火使她在梅芝面前竭力地抑制着,忍辱负重。然而,她又清晰地意识到一旦占有了他,那欲火便又会冷淡下去。她一定要赢得他的爱,从梅芝怀抱里让他过来。她并不妒恨,但她却感到了痛苦。自此之后,王颖又回复故态,远远便避开这位仗义执言的女性。
一缕愉悦的神采呈现在他那粗黑的眉梢上,白皙的脸蛋流露出天真的笑容:"我在这里第一眼瞧见她时心里感到一阵震惊,我的理想女性,见着了,就是她!"
"她很美?"
"她的眼睛比不上你迷人,嘴唇也不及杨萌丰润。我只是看到了充满吸引力的独具的女性组合美,青春、刺激、洒脱。"
"理想主义。"她说。
他沉思着。短暂的缄默表示出他的认真诚恳,愿意将自己的一颗跳动着的心剖了开来。
"理想突然站在我面前。我惊讶。"他回味着说,"睡在黑暗的防空洞里,我做过梦,大大小小的梦。那时候我从没梦过彩色电视机,也没想过收录机子小得像香烟包放入口袋里,当然也没梦过立体声镭射音响……,这些都使我惊讶过,但一忽闪便过去了。理想是不会消失的!"
她的心仿佛被触动了。她也有过这种闪光的感觉,就像从深山密林里跑出来满目是一片灿烂的阳光。然而,一切金色的东西都是幸福的吗?想起杨萌,她的心顿然地又冷静下来。
"我却看见了理想的悲哀!"她说。
"悲哀?"
她同情可怜着杨萌,"理想抛弃了她,理想毁灭了,她也会被毁灭的。"
"不,不会……"他顿然惶恐了起来。
她想起了王颖,"她可以像倒掉杯水随便地甩开若土,也可以像扔掉块手帕一样抛弃你的。"
"我心甘情愿。她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他竟又疯了般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愣住了。在哪儿听过这样的话?她不明白男人的心,混乱,幼稚、饥饿得可笑,好像竭力地要尝试一切未尝试过的东西,而表示出来的竟又是这样的虔诚,自以为充斥着时代的新潮感。然而,他们想到的只是自己,想做就去做。选择。自由。竞争。堂而皇之。她想起了哥哥,对了,哥哥说过,同他现在一样的理直气壮。
"你想过若土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
"走了?"他吃惊道。
"同爸爸闹翻了。"
"怎会?"他不相信。
她淡然道,"爸爸劝他,你别以为这是什么新潮的东西,杯水主义嘛!三十年代早已有之。你别给木乃伊陪葬。他说我愿意等待。爸爸生气了,这女的值得吗?他回答,我的理想。
"爸爸气得拍了一下桌子,我们家没有这样一个没出息的贱骨头。他就离家走了!"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他觉着眼前一阵昏黑,心骤然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