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相信我,先生,我作梦也想不到那个老妖怪给我工作是因为看上了我的女儿。
继女:可怜的妈!先生,你知道当我把我母亲做完了的东西送去的时候,那个女人怎么做?她故意把衣服扯破,挑剔着,又把它交给我母亲去缝补。而且,她还扣工钱,因此,实际上工作的是我,虽然我母亲以为她日以继夜地坐在那里,替巴其夫人缝衣服,是为我和这两个小孩牺牲。
导演:(演员们打抱不平和感叹之声四起。)(紧接着问)于是有一天你便遇见了……
继女:(指父亲)遇见了他,他。是的,先生,他是个老主顾。现在好戏要上演了!妙极了!
父亲:她的母亲也来了……
继女:(奸诈地)差不多是及时赶上!
父亲:(大叫)不,不!幸好我及时认出来是她。于是我便把她们都带到我的家里。你可以想像我和她现在的处境,她,你可以看她那个气势;我呢,简直不敢抬头看她!
继女:真可笑!但,经过这种事情,我怎样能做一个在外表上会自制、身家良好,贤淑大方,和他那“道德健全”的爱好相合的小姐呢?
父亲:对我来说,这出戏的关键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自觉上。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我”是独一无二的,事实上,这想法是错的,根据生命在我们身上显出的种种可能性,“自我”也是不只一个的。对某个人我们是这样,对另一个人则是另一个样子,这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自我”了,我们常在一个动作中,一件事情中判定一个人,这也是不对的幻象,当我们不幸惶惶然做出一件什么事的时候,更能体会这真理,我们便可以看出做那件事时,我们并不是完全整个的自我,假使有人用以那种行为来判断我们,怀疑我们,彷佛它就代表我们的整个的人格,要跟着我们一生,我们一定要觉得不公平。现在你们明白了这个女孩子的奸诈吗?她在一个她不应该认识我,我也不应该认识她的地方遇见了我,她现在却要以这一件我生平中最可耻,最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来判定我。这是我最注重的一点。你们不久就可以看见这出戏经由此种价值观念而产生的演变。此外还有别人的处境!他(指儿子)……
儿子:(傲慢地耸耸肩)不要理我吧!这不关我的事。
父亲:什么,不关你的事?
儿子:我与这事没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牵扯上关系;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是你们中间的一分子。
继女:是的,我们都是些俗人,他是个绅士!你也许在意了,先生,每次我向他瞪眼时他总是盯着地面,因为他知道他对不起我。
儿子:(连望也不望她)我?
继女:你,是的,你?我所以在外飘零无家可归,都是由于你。(演员们露出嫌恶之色)你是不是在态度上拒绝我们,不要说家庭的亲密,甚至连客人的安适的招待都不让我们有吗?我们是搅扰你那“合法”王国的闯入者。导演先生,我盼望你能看一看我和他的那几场戏。他说我要压制所有的人。其实我完全是因为他那种态度才抖出他说为“猥亵”的实情,一件导致我和我的母亲进入他们家的事情,让我的母亲,其实也是他的母亲来主持家务。
儿子:(缓缓向前)他们绝不会输的,先生;三对一,一场赢定了的比赛。但是,请你们设想一下,假使现在有一个做儿子的,乖乖的待在家里,有一天忽然看见一个鲁莽的妇女跑来找他父亲,气冲冲地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接着又见她凶巴巴地回来,带着这个小女孩,他看到她带一种暧昧而冷酷的态度对待他父亲,向他父亲要钱好像他应该给她似的,好像是他的义务似的——
父亲:但是我确实是有这个义务,对你母亲的义务。
儿子:我怎么会知道呢?(对导演)我几时看见或听见过她呢?有一天我看见她带着她(指继女)和这个男孩和这个女孩来到家里。他们告诉我说: “也是你的母亲,知道吗?”从她(指继女)的轻率行为,我就猜出她们为什么回来。我形容不出我的感触和经历,我也不愿意说。我不愿承认这一切,甚至对我自己。因此我对于这件事不会有什么行动,你可以看出来。先生,套句戏剧术语,我是个“不上台”的剧中人,而且,和他们在一块,我一点也不舒服。请你不要管我吧。
父亲:什么?正是因为你这样才……
儿子:(大怒)我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呢?你什么时候曾在我身上用过心思呢?
父亲:我承认。我承认。但是这不也是一个戏剧性的情节吗?你那不合作的样子对我和你母亲是多么的残酷,她回来看见你已经长大到她认不出是你米了,然而她却知道你是她的儿子……(向导演指母亲)你看,她哭了!
继女:(愤怒地,顿足)像个傻子一样!
父亲:(向导演指继女)你知道,她和他势不两立。(又指儿子)他说他和这事情没关系,其实他是全局的关键。看看这个男孩,总是黏着母亲充满着恐惧和羞辱。这都是因为他(指儿子)的缘故。这个小男孩的处境大概是最痛苦的。他比任何人更觉得生疏,他对于被人出于慈善带到这个家里来,是感到多么屈辱和苦恼。(秘密地)他完全像他的父亲,谦卑又不爱说话。
导演:我们不要他吧。你不知道小孩们在台上是多么使人讨厌。
父亲:他不会待久的。还有这个小女孩也一样,不会,她最先离开的。导演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的确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我有预感这些可以做一出戏的材料,而且将是出好戏。
继女:(试着要插入自己于戏中)有我这样一个人物!
父亲:(急于要知道导演的意思,把她推到一边去)少废话!
导演:(忘情地深思)是啊,真新奇……
父亲:绝对地新奇!
导演:你们真有胆量,竟敢跑到我这里这样演出来……
父亲:啊……你要知道,先生,我们生来就要登台的……
导演:你们是票友吗?
父亲:不,我说:“我们生来就要登台的。”因为……
导演:哼,没的事。你们一定是个老手……
父亲:不是,先生,不是。在这一生中,每个人都只演我们所被派定的剧中人,自己演或和他人一起合演。对我来说,我的热情也像平常人一样,一经沸腾,便要带出戏剧性。
导演:好,好,就是这样吧。不过你要明白,没有作者……我可以给你一个作者的住址……
父亲:不用,不用。听我说!你就是作者。
导演:我?你说什么?
父亲:是的,你,你!为什么不呢?
导演:因为我从来没写过一出戏,就是这个缘故。
父亲:那为什么不现在开始?这没有什么,人人都会的。你的工作也很容易,因为我们都是活生生地站在你的前面……
导演:那还是不行。
父亲:还不行?你明明看见我们在你面前把这戏演了一遍了啊!……
导演:我知道,但是,总要有人写下来啊!
父亲:不用,不用。只要有人在我们演时一场一场地记下来就行了。只要我们综合一个大纲,你就可以排演了。
导演:(心动,又上舞台)唔,好吧,……我有点被你说动了……只是为了好玩……我们可以真正排演……
父亲:你当然可以。你一定可以从这里看到好戏。我现在就可以指点你。
导演:我真被你说动了……说动了……让我们试试看……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转向演员)你们现在可以休息一会,但是不要离开,再过一刻钟,最多二十分钟,我们就回来。(向父亲)让我们看着办吧……也许我们会弄得不错……
父亲:那是无疑的。他们(指其他剧中人)最好也跟我们一同来吧?
导演:好,大家都来吧。(将下,忽转身向演员们)请不要误时呀!十五分钟。(导演及六个剧中人穿场下。其他的演员留在台上面面相观。)
男主角:他说的是真的吗?他要做什么啊?
少年主角:这真是疯狂。
第三个演员:他预备即兴而演吗?
少年主角:不错,出口成章!
女主角:如果他认为我愿意做这种事情……
女童星:我也不干。
第四个演员:(指六个剧中人)我真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第三个演员:会是什么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少年主角:我们的导演还侧耳倾听呢!
女童星:虚荣的得意忘形了!现在想要当作者了……
男主角:这真是好极了。假使戏剧演变到了这种地步……
第五个演员:简直是笑话。
第三个演员:好啦,让我们看看他们的把戏吧。(这样聊着,演员们都离开了舞台;有的从台后的小门出去,有的回到他们的化妆室。)幕仍旧悬着,停场二十分钟。铃响,演员们继续排戏。演员们,舞台监督,技术员,提词员和道具管理员白化妆室、台后小门和房间其他部分回到舞台。同时导演和六个剧中人也自办公室出来。台上的灯熄,舞台上的灯光照旧。
导演:来吧!诸位!是不是到齐了?不要说话,我们要开始了。(叫技术员。)
技术员:这里。
导演:把舞台布置成接待室。只要两扇旁景和一扇有门的背景就够了。快点!(技术员马上跑下备景,导演和舞台监督,道具管理员,提词员和演员们谈琐事。这一幕有两扇旁景和一扇有门的背景,都是粉红色和金色相间的。)
导演:(向道具管理员)去看看储藏室里有没有一张沙发床。
道具管理员:是的,我们有一张绿的。
继女:不行,不行,绿的不行,我们那个床是黄色的,有花丝绒的,非常大,非常舒服!
道具管理员:那我们没有。
导演:没关系。拿我们有的那个来。
继女:没关系?巴其夫人有名的长沙发!
导演:我们现在不过排演罢了。请不要干涉吧。(向道具管理员)看看我们可有一个橱窗——长窄的。
继女:还有桌子!那张摆那浅蓝信封的桃心木小桌!
舞台监督:(向导演)有一张小的,镀金的。
导演:好,把它拿来。
父亲:一面大镜子。
继女:还有屏风!我们必须有一架屏风,否则我怎样办呢?
舞台监督:是的,小姐。我们有许多屏风呢,别担心。
导演:(向继女)我们还得要一些挂衣服的衣架,是不是?
继女:是的,愈多愈好!
导演:(对舞台监督)看看我们有多少,把它们通通拿来。
舞台监督:好,我去看看。(舞台监督急忙照办。在他布置的时候,导演先向提词员,继而向剧中人们及演员们说话。)
导演:(向提词员)你可以就位了。看,这是这出戏的大纲,一幕一幕分好了。(递给他几张纸。)你今天必须有点技巧才行。
提词员:速记吗?
导演:(惊喜地)啊!好!你会速记?
提词员:也许我不大懂提词,但速记……(转向一个舞台工作者)到我的办公室去拿一些纸来,愈多愈好。(舞台工作者下,不久即拿出来一大叠纸,交给提词员。)
导演:(向提词员)你照着我们所演的一幕一幕记下来,至少也得把要紧的地方写下来。(继向演员们)站开一点,诸位!到这边来,仔细地听着。(指左方。)
女主角:对不起,但——
导演:(先发制人)不要发愁!不是即兴乱演的。
男主角:那么我们做什么呢?
导演:什么也不做,目前你们只要停下来看着听着。过后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写在纸上的台词。现在我们要竭力地排演一下。他们(指六个剧中人)现在为我们排演。
父亲:(彷佛是从云雾里坠入这混乱的舞台)我们排演?是什么意思?
导演:是啊!为他们。你们排演给他们(指演员们)看。
父亲:但是,我们既是些剧中人……
导演:好,你们是剧中人,但,我亲爱的先生,在这舞台上不是剧中人表演,而是演员们演戏。剧中人是在那里,在剧本中——(指提词员的席位)当有剧本的时候!
父亲:你说得没错,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你们有机会看见我们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那些剧中人……
导演:哈!厉害!你们想亲自现身于观众面前吗?
父亲:不错,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导演:(讽刺地)那将是一出好戏呢!
男主角:那么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导演:(不再嘲弄,向六个剧中人)你们可别怯场!这真可笑……(演员们哄堂大笑)听到了吗?他们都笑了。(言归正传)差点忘了,我必须分配剧中人。这很容易。所有的剧中人都是现成的。(向女配角)你扮演“母亲”。(向父亲)你必须替她取个名字才行。
父亲:阿玛丽亚。
导演:但这是你妻子的真名。我们不愿意用真名。
父亲:为什么不呢?假如她就叫这个名字……虽然是这样,也许,假如这位女士……(他轻轻地指女配角)在我,她就是阿玛丽亚(指母亲)。但是随你便吧……(愈显昏乱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已经开始……啊!我不知道……我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了。
导演:不要发愁,不要急。没有问题的。至于她的名字,假如你要叫她阿玛丽亚,就让她叫阿玛丽亚吧!假使你不喜欢,我们就换一个。现在,我们来指派剧中人吧!(向少年主角)你是儿子,(向女主角)你当然是继女。
继女:(兴奋地)什么!什么?这女人是我?(哈哈地笑起来。)
导演:(气结)你笑什么?
女主角:(暴怒地)没有人敢笑过我。我要求受尊重,否则我不干了。
继女:不,不,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
导演:(向继女)你应该觉得荣幸,因为你的剧中人是由……
女主角:(立刻瞧不起人地接下去)“这个女人”扮演。
继女:但是相信我我并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我自己。我在你身上一点也找不出我自己!就是这样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不像我……
父亲:的确如此。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所表现的……
导演:表现,表现,见鬼!你以为这都该你管?没的事!
父亲:什么,但我们表现的……
导演:但你们不,你们不要表现。你们只是供给我们原始材料。演员们把身体,容貌,声音,举止赋予它。我告诉你,这些演员演许多比你这出小戏还有价值的东西。你们这个材料还不知道能不能上得了台,如果上得了台,相信我吧,也是这些演员们的功劳。
父亲:我不敢和你辩驳,但是,你这样看轻我们,使我们很痛苦——我们有身体,容貌——
导演:(不耐烦地打断)那就是需要化妆的原因啊!任何有关容貌的问题,化妆都可解决啊!
父亲:好。那声音,举止——
导演:啊,老天!你不上舞台!这儿是演员扮演你,就是这样。
父亲:我懂了。我也开始了解那位以我们的本像看我们,赋予我们生命的作者为什么不愿把我们搬上舞台的原因了。我绝不想开罪你的演员。但我想到我是由别人扮演……而且不知是谁……
男主角:(傲然地站起走过来,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女演员跟着)由我,如果你不反对!
父亲:(谦恭地,柔顺地)非常荣幸,先生。(鞠躬)但是,虽然这位先生,用他的意志和演技想把我化入他的身上!(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男主角:说下去,说下去!(女演员们大笑。)
父亲:他的表演,甚至借力于化妆,来求和我完全相似,尤其身材(演员们笑),演得同我一样是不可能的。结果,除了容貌外,只像他所看的我——假使他真看见了的话——而不是我自己所感到的我。所以我觉得每一位批评的先生都应该考虑到这一点才是。
导演:唉!你现在又开始想到批评家们会怎么说了!让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要专心排下去了。(四顾)来,来,来!布景好了吗?(向男女演员们)不要乱糟糟地挤在舞台上,让我看(走下舞台),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向继女)这个布景好吗?
继女:哼,不像啊!
导演:我的老天!你该不会要我们重建一问巴其夫人的铺子?(向父亲)你不是说是一间糊着花壁纸的接待室吗?
父亲:是的,白色的。
导演:这是条纹的,不是白色,不过,没关系啦!我们陈设得差不多。把那张小桌子移前一点。(舞台工作员照办。向道具管理员)你现在去找一个信封来,最好是浅蓝的,交给这位先生(指父亲)
道具管理员:一个普通信封吗?
导演和父亲:是的,是的,一个普通信封。
道具管理员:我马上来,先生。(下)
导演:开始了!开始了!小姐的戏先。(女主角跑过来)不是不是,你等一下。我说的是她(指继女),你只要看着——
继女:(立刻跟着说)只要看着,我怎样演活它!
女主角:(愤愤地)别担心,只要我一上场,我也会演活它的!
导演:(以手捧头)我求你们,不要再斗嘴了吧!现在,第一场,这位小姐和巴其夫人上。啊!(茫然四顾,又上舞台)这位巴其夫人,她又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她不跟我们在一块儿,先生。
导演:那么我们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