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年,历经三天车程于昨日我终于再回到故乡,回到生我养我之处,大山谷底,溪水之畔。为了兑现诺言,亦见她最后一面。
恰逢秋末时分,我独自行走在山间小径,十月的清风从某处袭来拂过我的头发然后又遁想一侧的山林惊起几只鲜红的鸟,耳旁便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簌簌落叶声来。狭长的天空仿佛刚从冰柜里敲出的冰块,阴郁的似要滴下雨来。
山谷仿佛隔绝了时空,任凭时间变化,此处风情不变。
下葬定于明日凌晨三点,送走宾客后,我独自跪坐在灵堂守夜。烛火摇曳,曼布微鼓。跪得久了,不仅腿麻了就连眼睛也干涩起来,我抬手揉了揉眼眶忽而流泪不止。
原本我是不悲切的,只是忽然意识到——木槿——她似乎算得上是我最后一个血亲之人。而今我已然三十有余,却终究孑然一身,这下果真应了梦鹊那句诅咒般的“老无所依”。
不知觉间从外边笼罩了些雾气进来,我痴楞地望着灯火飘闪,脑袋里忽然响起梦鹊那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你会老无所依的……”,前尘往事倏然汹涌而至,顷刻间,我头痛欲裂,一番抱头挣扎之后,再抬眼望向那棺木之时,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许久之后,在这万般寂静的深秋寒夜里,我恍然惊醒。
——————————————————————————————————————————————
“我这人性子怪得很,跟父母关系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家境平庸,模样也普普通通,。这样的我——你也喜欢?”我放下画笔,扭头对着身旁的少女说道。
此刻近夜里十一点,画室本只余我一人。没料到约莫在五分钟之前突然溜进来一位陌生的少女,张口便是质问:“你考虑好了么?”
我只是略微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给作品上色。
怪异的是,接下来竟无论如何调色都不对,郁闷之下干脆放弃。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旁边的少女突然伸手牵住了我的衣角。
老实说,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单马尾,白色T恤紫色短裙配双卡其色凉鞋。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冷冽,无刘海,高额头,双目狭长,右眼眼角处有颗泪痣,双唇紧闭且薄。
隐约中似乎有点熟悉,细细思索过后却又没什么具体印象。。
少女见我一副迷茫的神色,干脆大方地拖过旁边的凳子坐到我旁边,然后突然朝我伸出了右手。
“那就再次自我介绍一遍好了。梦鹊,大一新生,恋人是秋目同学。”她一板一眼的说道,像是某个播音主持人。
也许是见到我长久的无动于衷,接着她又抽出另一只手来十分自然地拉着我的右手,然后将之放在了原本伸出的右手上随后用力地握了握,然后松开双手,继而双手交叠放于膝盖,面容严肃举止恭敬。
“哦......这样啊,真不巧,我好像也叫秋目。”我说,然后转过头去思索着画作。
“就是你啊。”她说,“昨天中午已经跟秋目同学表白过了。就在学校食堂一楼第138号桌。”
我挠挠头,搜索记忆,恍然间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独自午餐时,是突然有一个人坐到了餐桌对面,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讲了一大堆话,因为脑袋习惯性地在吃东西的时候构思作品所以也没注意,等到吃完后对面已经没人了。所以对来人是男女也没印象。
“我记得。”我点点头。
“因为当时秋目同学看起来在思考着什么,所以也就没有立刻要求秋目同学给出答复什么的。因此按照约定,24小时后秋目同学就会给我一个答案。也就是此刻。”她说。
“唔——我许下过这样的承诺?”我不太确定,然后低头思索了一会。“首先,你说话的腔调让我想起了渡边淳一,当然不是指他作品中情色的部分而是人物的对话用词,唔——似乎也不太对,反正就让我想起了他。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拿腔捏调的交流。其次,我的回答是:不接受梦鹊同学的告白。”我模仿着她的腔调说出了如上这么一段话。
她微微皱眉,似乎有点紧张,紧抿的双唇愈显用力,随即说道:“第一,你的确同意了24小时之约,虽然有可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第二,为什么不接受?另外,我也很喜欢渡边淳一,包括情色部分。”
“其实相比渡边淳一我更喜欢村上春树。至于原因么......”我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你喜欢我?”
“不是喜欢。”梦鹊摇头,“是爱。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做出正式的告白之前,我了解你的部分远比你知晓的多得多。然而我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我想要知道全部。”
“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我突然间明白了她为何自始自终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因为她不想因为这荒诞的邂逅而变得虚假。
换句话说,她像是认真的。
“爱本来就荒谬,它可以模糊某些界限。你不能因此否认我不爱你。”她固执地说道,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眉头更是紧紧挨在一起。
“......”
“那么,请秋目同学告诉我,爱上一个人最短要多久呢?”她追问道,微微扬起的脸似乎要将我看得更真切。
我被她探寻的目光刺得有些莫名的难受,干脆移开视线回头盯着画布。这是期中作业,选题自定,我一边画一边构思,最终呈现出一副夕阳向日葵的场景。夕阳和葵叶的上色部分已经大致完成,其余部分则是一片空白。
梦鹊的目光也随着我的沉默转向画作,随后她发出了由衷的称赞:“真美。”
我将视线微微侧移,瞥见她在阴影下的侧脸轮廓,圆润的耳垂,整洁的长发,修长的颈部宛如初醒的黑天鹅,这一幕仿佛映衬了她自己的赞叹。
若是速写下来,必定是枚精致的画作。
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哪怕一眼。”我突然说道。
“什么?”梦鹊转过头来,面部柔和了许多,旋即便反应过来,眉头顿时间舒展了几分,我甚至看到了她略微上扬的嘴角。
“我瞧了你可不止一眼。”她说。
我突然有点后悔接这个话题,只好颇为无奈地缓缓说道:“我这人性子怪得很,跟父母关系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家境平庸,模样也普普通通,。这样的我——你也喜欢?”
“喜欢极了。”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耳熟。”我颇为头疼地挠了挠头。
“渡边对绿子说过类似的话。”
“唔——即便如此,两个人确定恋人关系必须得互相倾心——这点你明白吧?”我说。
“十分清楚。”梦鹊点头,然后继续问道:“你有女友吗?”
“目前来说,没有。”我老实回答。
“那倾心的人呢?即便是对方不知晓的那种。”
“嗯……似乎也没有。”
“那——你讨厌我吗?”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模样,然后摇头说道:“算不上讨厌。”
“即便说话的腔调像渡边淳一?”她接着问。
“其实现在感觉更像村上春树。”
“那究竟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不讨厌。”我说。
“模样也不讨厌?”她问。
“嗯。”
“那打扮呢?”梦鹊突然站起来双手捏着裙边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居高临下对着我如此发问道。
我继续摇头。
“那不就得了!”她突然放松下来端坐着,手掌也自然摊开,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一看,顿时靓丽许多。
“既然不讨厌,那就请试着和我交往看看啊。”她说。
“可是。”我习惯性的挠头。“不讨厌不等于喜欢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会让你爱上我的。”梦鹊突然又极其严肃地说道:“这样子交往的话,可以吗?”
我思索了几秒钟,似乎无法再找出拒绝的理由来,于是只得点点头。
梦鹊顿时笑了起来,眼中居然涌出了些许泪花,我盯着她的眼睛,腾然间想起初生的海牛之目。
她突然离开座位,整个人都扑进我的怀里,在我惊愕之时,一双沾染了泪水的睫毛已近在咫尺。下一刻,我的嘴唇迅速消融在一团温热之中。
与之同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如同画布上还未上色的葵花。
良久,唇分。
梦鹊缓缓睁开眼随后坐了回去,除去脸颊微红之外倒是极为镇定。她先是深呼吸了两次,然后将双手交叉放于靠拢的膝盖之上,坐姿挺拔,仿佛祷告完毕的修女。
她自始自终都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很紧张?”她问。
面对她,我感到视线无处安放,索性闭上眼,然后摇头。
“第一次?”她继续问。
我对此不作任何回应。
“我也是。”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那——你感觉如何?”
画室灯光微弱,我闭着眼,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在她的声音中回忆起刚才的吻。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回想起来,除了突然靠近的呼吸声以及久违的温热感,更多的是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初始固然温暖,如同泡在羊水中的婴儿一般,随即不知怎么变了模样,一番天旋地转,眨眼睛恍如堕入深水漩涡,只余恐惧。
我猛然睁开双眼,仿佛终于升出水面得以解脱,所有的感官,包括皮肤、眼睛、耳朵、嘴乃至心脏都一一复苏了。
我心有余悸撑着画架然后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气。
她顿时紧张起来,站起来略微俯身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部。
“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我没事,只是一时间觉得喘不过气来。
梦鹊的语气变得有点着急。
“生病了?”她问。
“不——”我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推开她,然后说道:“只是害怕。”
“害怕?”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抬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深幽的瞳孔里赫然映着我苍白的面孔。
“只是害怕。”我说。
她后退两步险些撞倒凳子,神色莫名,语气颤抖,道:“你害怕我?”
“不——只是吻。”